返回第五十九章 比肩(下)(1 / 1)皇舆首页

颐儿还是太过年幼,哪里懂得这些,更是只听我说过几句便昏沉睡去,醒来便不记得郡主,却仍是抱着木剑不肯放手。  大半日里,我再未见到姵嬿。  夜间与霍鄣说起此事,他亦唏嘘,“世间女子少有姵嬿这般深情,他二人皆出于你的家中,你做主就好。”  顾惇入府时我叫姵嬿亲自去备晚膳,思忖良久方道,“当年你在武城府中行冠礼,父亲与哥哥曾要为你定婚事,只是其后上平逢难,我也无暇顾及你的婚事,这些年我与哥哥常觉对不住你。如今你已近而立,婚事也不好再迟误了。姵嬿与你同在家中多年彼此亦知性情,只是她出身低微,我便将她许与你为妾,可好?”  他闻言一震,只望住我似不知如何开口。我无声低叹了,一抹粉荷身影飘入重重跪在我面前,“王妃若是嫌弃奴婢侍奉得不好将奴婢遣出就是,奴婢不愿嫁他。”  顾惇望着姵嬿的背影愣愣得直说不出话,我长叹一声,“我从不会迫你,你既不愿,只当我从未说过。”  姵嬿咬唇垂首不肯出声,泪早已湿了衣襟。我起身叹道,“他在军中这些年你从不与我提起他,可自他随军往南境至今,每有战报入京你便躲在房中哭泣。你将他放在心中这许多年已是太苦,早些断去也好,免得困了自己一世。”  我拂一拂衣袖,“你年纪不小了,这里终不是你久留之地。你回上平吧,我已为你备了行装,你明日便动身。你出身齐氏奴仆,回了上平便去侍奉兖修哥哥。有这二十余年有功劳,我会请兖修哥哥在上平为你择适当的夫家。”我缓步离去,“明让,今时你已入军中,我与哥哥都不便决定你的婚事,你听皇命吧,陛下封赏诸将之时,亦定会顾及你们的家室。京中高门已至笄年的少女有许多,你有了今日的功勋,陛下定会为你择出性行容貌皆上佳的妻妾。”  每走一步心中便紧一分,未久,我终于听到一声,“若得姵嬿首肯,属下愿娶姵嬿为正妻。”  闭目长吁,原本便是两相倾心,偏就是各怀思虑。姵嬿怕自己的出身误了顾惇,而顾惇又怕姵嬿不舍离开我。  可我又如何舍得他二人自抑了这么多年之后不得相守。  顾惇与姵嬿跪在一处,我转身写过二字,将他二人的手交叠扣了方帛于掌心,“姵嬿虽是我的侍女,但我与哥哥疼她如亲妹。我与哥哥已商议过,明日哥哥会在家中为姵嬿行礼,姵嬿之名应从玉,便为珮琬。明日起,你就是武城公之妹了。”  不容她再犹豫,我扶起顾惇笑道,“有旧日的情分,我也不须嘱你善待她,不要愣着了,快回去备行六礼,她会回家中待嫁。”  顾惇早连耳根也红了,忙匆匆出去。转眸间,姵嬿抿不住唇角的笑意,眼泪却是愈抹愈凶。  霍鄣终究有疑问,“姵嬿已为正妻,你又何必收她入齐氏?”  我自是有自己的忧虑,“他们少年时便互有情意,原本只要两相情好,正妻与否并不要紧。顾惇年长她许多,从来惜她冷暖悲欢,又是一贯纵着她,我也是放心的。但姵嬿此前是因出身而不愿误了他,她若仅以侍女的名分嫁与他,来日顾惇纳侧室或娶正妻,我怕那些女子会以她的出身为难她。”  “你的侍女谁敢为难。”霍鄣俯身看着长案上半熟的黍堆笑道,“男子几房妻妾再寻常不过,女子间哪会不好相与。”  “夫君,”我隔窗虚指向新掘出的池,“不如夫君收几房侧室侍妾,看我是否是易与之辈。”  那里原是我见纪愔的居室,他离京前一月被我借有刺客夜闯王府放火烧去。那刺客在府墙外便伏诛,却可怜郭廷紧守着以防大火祸及周边,还要看着居室烧塌了梁再着手清理,转日又将那里掘成池,以沟渠与院中小池相连。  那时我站在书室窗下看着大火,蓦然听身后一声低叹,我转身横眉,“舍不得?”  他却将我单手托在臂间回了房,漫天火光之中,他的眼里满是笑意,“舍得与否,王妃静待便知。”  今夜,他摇首笑叹,“我从来只喜埙篪。”  次日姵嬿归武城公府,越三日,圣旨下,宣威将军顾惇功在社稷,进中坚将军,赐婚齐氏女。  我于赐婚当日回去,府中侍婢以主仆之礼拜贺姵嬿。姵嬿早羞得躲在房里不肯见人,勉强许我进房,又是哭得语不成句,更如何不肯改名为珮琬,自请改为珮嬿。  再见哥哥时他亦笑道,“她心意难得,我也不舍逆了她的心愿。”  我只觉得疲乏得眼前阵阵模糊,叹道,“虽说日后有你护着无人敢轻视她,但顾惇是武将,这条路上的艰险还要她自己去承担。”  斜着身子恍惚入梦,手臂一滑,又清醒过来。我坐直了,却见哥哥正兀自发愣。  唤过两声,他始抬眸对我笑一笑,“即使你不将珮嬿托付给我,她自幼便在家中,我也会尽心为她备嫁仪,你不必太过费心神。”他顿了片刻,轻道,“这样也好,你安乐,我也安心。”  哥哥如何不清楚我的用意,我刻意请他收珮嬿为义妹以齐氏女之名嫁与顾惇,霍鄣总会脱开些干系,我也是尽力避开些诽语。  庄淇与庄沵更衣过后回到我身边无言坐着,庄沵极是不安,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哥哥走到庄淇身前,俯身握一握着庄淇的小臂,轻叹道,“这样好的孩子,还是留在我这里,我来教导他。”  那夜与霍鄣说定姵嬿与顾惇的婚事过后,我只说了一句庄淇与庄沵还在家中,霍鄣竟叫我送庄淇进书室。待我与庄淇进了书室,霍鄣已取下广舆全图铺平于地,仅对庄淇说了一个字,读。  庄淇入书室后未礼未拜,只沉默垂首看着广舆全图。我不解为何一张图不是要他看却是要他读,而霍鄣亦只是负手肃容看着庄淇。  良久,庄淇的肩头微颤,霍鄣拂袖而出,“丈夫以剑血定山河,非泪。”  庄淇一僵,少时,昂首直了脊背。送他回房的一路上他都是紧绷着面颊,我细辨过,还好,他的面上不是恨意。  霍鄣能训诲庄淇于我而言已是最难得的,可他终究是庄氏后人。  哥哥语尽时庄淇已是满目惊慌,我向他笑道,“淇儿还记得我与你提及的兄长么?便是他。”  庄淇惶惶点头,“叔父护我多日,我知。”  我抚一抚他的发,柔声道,“他与你的父亲的故友,比我更能照顾好你与沵儿,我允诺你的那一位先生也只有他能请得动。”  哥哥敛眉,倏尔转笑道,“天下没有比那一位更合适的先生了。”他笑揽过庄淇,“你放心,他便是再忙,也不会疏于教导淇儿。”  眼见庄淇已缓了容色,哥哥亦揽过庄沵,笑道,“这里的弟弟妹妹你都见过,他们会陪伴你与沵儿,你可放心去学。”  归至家中,霍鄣又是凝着的目光立于广舆全图前,我止步于他的身边,将手中小瓶按入他的怀中,“军中伤医的医术总不如太医,华袤的医术承于华庭,他说你先用着这伤药,若明日仍不见好转,他再入府。”  小瓶在他指间轻转,霍鄣忽而笑道,“这几日冷落了王妃,本王原想着再过两日向王妃谢罪,看来今日便可了。”  一掌拍在他额前,他倒还有心笑谑。  夺回小瓶拉他回卧房,我侧首昂颏,“这次又是伤了哪里?腰腹?”  他解衣笑叹,“吾妻敏慧。”  自归来至此时,他从不许我碰触他的腰腹,夜间也从来都是我先睡去,他连沐浴更衣都是避着我,我如何想不到他是不许我看到他的伤。  接过衣衫,我恨道,“再看不出,便是愚钝至极了。”  他腰侧的一处伤口浅红,看着应是今日去的痂,我更是气滞,“已生了痂了,由着自去便是了,你何必动手。”  他仍是笑叹,“军中人的陋习,改不过。华袤的伤药不必用了,明日送回去吧。”  浣过手,指腹轻掠过那处伤,我只觉惊痛。指长的一道伤口,可看得出当日是极深的。我一时不会喘息,“是刀伤?”  他还是那般笑叹,“乌胡人的刀不输和赫人。”  伤在乌州……我长吁过,“你何……”  话至半途,我将余字生生咽了下去。  “身在军中,霍鄣便不是弘丘王。上骁军主将大斾所在之处,便是上骁军剑指之向。”他轻抚过我的耳前,“阿珌,我亦盼这山河再无染血之日,但百年里乌胡旧人数度反复,江北更时起兵戈,不休的征战之下,将士的士气已非仅一个王的名位可振。”  他叹过,静默片刻,蓦地又是笑了,“近年间军中渐出新杰,不会太久,逢战便不需我亲临阵前。”  我何尝不知他在宽言慰我,有哪一战,他不是为士卒先。沙场中运筹杀伐,又是何等辛劳凶险。  从前太平年间偶起的战事,主将极少亲临阵前……我一时恍惚,或许,这江山所倚的上骁军身置的困境,远难于我过往的猜想。  而这片无数丈夫欲以剑血定的山河,何时能真正不再飘摇。  我轻叹过,“既有新杰,你多多用心历练就是。”取衣助他穿好,我缓声笑道,“顾惇亦是新杰,珮嬿嫁了他便不能再留在我的身边,亦不好时常入王府,日后便是秀堇代她吧。”  秀堇聪明恭敏,品察多年,亦是可信用的。  这一方顾惇与珮嬿风光嫁娶,而那一方惑挟朝臣染指朝政的广阳王只被夺封邑仅留王位,府卫被裁减七成。  广阳王没有被问罪,朝中亦仅有六臣先后被罢免。皇室受重创却没有风云变色,只是其中的暗涌想必已是尽人皆明。  霍鄣此征迫得和赫王庭北迁,亦因这一战,远望引漠关的和赫人终于真正放弃了这道关口。道州境界北扩百里,霍鄣下令设雁回郡,如此,引漠关外无遗寇。  朔日大朝,因丞相赵胥告病,皇帝令霍鄣统理朝政。  这一日,一朝丞相已为虚置。  用过晚膳,霍鄣如常看章表,又数度赞许施鸿。  这施鸿原本只是记室参军,北征期间,霍鄣偶有一次听了他对北境战后治理的见解,深以为才,于是改任中都官曹,只待历练过后择机升迁。  我立于架下逐一抽出最下一层的书展开,霍鄣向来不喜书卷沾染别样气味,长久不看的书总要时常展一展。  对施鸿都用心如此,那么对伍敬信,他还会戒心么?我随口道,“伍敬信若不可用,卫尉当换作何人?”  他只看着章表半分没有抬眼,“若不能以一己之力得你信任,他便是不可用。”展卷的手忽然一顿,他长叹了,“长辰宫在你手中,你若以为他不可用,自当自去择选可代其者。”  他竟是在让我选一个全心臣服于我之人!他早已将长辰卫也交与我,我却是茫然不知。  他起身行至我身边,亦抽出一卷书,只平声道,“阿珌,这天下须你我比肩俯看,你不可只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