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听闻颐儿已能清楚与我说话欢喜非常,今日耕藉礼过后便将他接了去。 霍鄣尚未归家,我独自在房中小憩。午后的日光直照得身心都暖了,昏沉间听得窗下有人窃窃,我扬声唤,“谁在外面?” 秀堇踱进,道,“宫中传信来,谧秀殿中有一宫女曾得进御,皇后获知,已两日没有进食。” 我起身微微敛眉,“陛下如何处置?” 秀堇取了衣近前,“未有封为宫嫔,由杨中官奉圣谕送去了浣衣局。” 常有宫女进御而不封于皇帝私德有损,帝后大婚已近整年尚无子嗣亦是不妥。将至上巳,当可借此机选出几女入宫。 霍鄣归来听我讲过亦未有异议,只嘱我自去选过。 难得这日没有满案的章表,霍鄣将我揽在膝上,左手执一卷《九州翔志》,右手绕一缕我沐浴后略湿的长发,一卷阅毕,便用下颏轻点我的肩头换一卷给他。 读至江东宁州的一篇,霍鄣掷了书卷,“写得不好。”他环我在胸前,轻揉着我的腕道,“江东民风文弱又奢华富庶,最易迷醉人心。反观江北勇悍多出将才,是以江东屡被江北夺其尊位。临余与骞安依天堑与江北相隔,易守难攻,却也最不适于开疆拓土。定都江东的数朝大多只求守得锦绣,与江北划江偏安,少有问鼎的雄心。战事一起,焉有不败之理。” 我失笑微微后仰,“《九州翔志》是讲景致名胜,又不是兵法战术,你以此说这书写的不好可是偏颇了。” “确是偏颇了。”他将我移至臂间,笑叹道,“吴地人也曾勇武善战,但被中土风雨浸润数百年过后,反而生出了较中土更柔的风雨。真正定都江东的多是乱世之后的朝廷,而那时的江北亦多是势大。江东之财多聚于强室,强室丰奢百姓贫苦,初初立国的朝廷如贸然征讨江北,强室必不与朝廷一心亦必不愿让出积财入军,而若加重百姓的算赋更亦激起民变,那时便是内外交困。是以,南下江东未久的朝廷为求稳,不会轻易大举北上攻伐,而北伐的朝廷多已驻于江东多年,根基稳固。只可惜,江北这锦绣江山曾几度落于蛮胡。” 他指着他教我重制的黍堆浅笑道,“千百年间,中土惧于苦,怯于变,惊于乱。但每逢末世,中土坚于守,勇于抗,奋于战。中土民之风骨源于天子,天子为民之天,强者守边,寸土不让。中者择纵深,稳固国本。弱者偏安苟且,国势必衰。国势衰,景致名胜便无可依存,徒余后人惋叹。” 我嗔笑着推他,“你这人,难得这半日闲逸还要说这些。” “好好,”他大笑,抓过我无章拍打的双手,“我不说就是。” 虽如此说,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落于案,又是欲言。我愤然瞪他,“还要说什么!” 他只慵懒微笑,忽而压下我,却是正色道,“本王总是自以为久不见王妃,当多说一些免得王妃责我待你疏慢,不曾想王妃不愿听。本王自知有过,这便向王妃请罪。” 闲暇也只有这半日和整夜,天明过后,便又是日日章表满案。 连日春色骀荡,塘边软柳愈青。午后送走安宜姚,我照旧牵着颐儿浴春日暖阳,偶折一枝柳插在小渠边,想着或许几年后便会有一枝会长成。 信步走过藏室,正见郭廷走出,我一时想起,“陛下新封的凌美人生辰那日,府中送去的贺仪可厚重么?” 郭廷笑道,“皆依常例,并不厚重。” 当日我自京中各府选出的六名庶出女子送进宫封作少使,皇帝仿佛也不欲为了她们与皇后起争执,六女陆续进御后皆未得进封。便无进封,皇帝也时常去看,六女倒算是平分春色。 六女进宫日久,不宜久不进位,这位凌美人,便是六女中如今惟一得进位的女子。 府中往来送还都是郭廷主事,有他在,我从不在这些末节费心,当下也不多言,只依旧与颐儿并坐树下习字。秀堇奉上新入京的鲜果,笑道,“我听闻这位凌美人是当下最得宠的,若不是出身寒微只怕已是容华了。” 我敛眉看着颐儿的字,“你从何处听来的?” 秀堇道,“方才阳夏县主的侍女随我去取新绢,她问我宫中是不是总是那么冷,我问她为何会觉得冷,她便说了此事。” 目光所及之处,郭廷暗暗扯一扯她的衣袖。她许是发觉自己多言,只垂手立在一边再不出言。 那年往来阙墉关,秀堇是从不多言的。或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归来后与珮嬿久在一处,她们的性情也愈发相近了。我恍若不以为意,随手取过一卷书,“她还说了什么?” 她偏着头想了想,道,“前些日有几府女眷入谧秀殿问安,那位凌美人也在。后来陛下来了,”她面上微红,“陛下见了便问她许多饮食可妥当起居好不好的,这事已在京中传遍了。凌美人也怪,陛下这般恩宠她,她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她眉眼中的冷,像极了深冬的冻泊。” 伍敬信虽可尽信,但他终究不能时时在皇帝与皇后身边。前些日送入宫中的侍女是冯霈荐来,我叮嘱着不要刻意靠近皇帝与皇后,只探听着即可,亦不可露了行迹,近来她们传回的话也是如此。 这样的不冷不热未必是不将皇恩放在心上,皇后出身新贵,军中陆廉的威望权势又在那里,自微门入宫的女子不能及之万一。 得宠而上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若要争宠又要避开锋芒,冷淡待之反而是上策,只是到了有心人眼中怕更以为是刻意邀宠。她自入宫便是如此,此次连在外臣女眷面前也不遮掩,若她当真视君王恩幸如无物,我亦当真要刮目相看。 夜间霍鄣又是坐在案后近两个时辰未起身,我自架上又取了一卷书,“凌美人近来很得宠。” 他讶然抬头,失笑道,“你问错了人。” “我原本也不是问你。”我坐在他身边将书卷展开,“以她的出身便是封了昭仪也无势可依,可是这样得宠,怕是怀有身孕也不远了。” 霍鄣换过章表,只抬眸看了我一眼。 我一怔之后已明白,再得宠,她也不能有孩子。 长叹不自主溢出,指尖被暖意覆住,霍鄣垂眸于章表,却是道,“赵峥的皇子,只能是陆翾所出。” 热意蓦然涌上双眼,他这样说,我的心竟是大大轻了下去。 他许陆翾孕有赵峥的孩子,那么他日赵峥之后,峣儿便不会纠缠进皇位纷争,我亦不必彷徨难断。 最后一道章表卷上,他曲一曲手臂,“你许久不曾进宫了,想念峣儿了便去看一看,免得总是挂心。” “原本便与嫂嫂定好了明日入宫的。”我笑道,兀自卷着手中的书,“这般专宠有几分像从前的田氏,选她入宫时竟不知她有如此手段,我也当去见识一番。” 然而凌美人仿佛真的无意于皇宠,皇帝要再进她位号,她不喜悦。皇后以“出身寒微不宜进封过快”为由阻拦,她也不恼。 诸嫔御往延清殿问安,她只坐了片刻便道“不适”回宫,与我和嫂嫂亦只见了常礼。她不过中上之姿,新进的六人中并不是最貌美的,能得皇帝如斯专宠也令人为之侧目。 转日午前,皇帝在她殿中重斥她不尊太妃,又将她降为少使。我只叫宫人留心着,皇帝宠了她这么久不会没有情分,或许过些日便会复位。 如今宫中嫔御不多,皇后说不上得宠也说不上失宠,只是自古君恩无常,得宠与失宠往往只在一夕之间。何况,盛宠而衰却又极快东山再起的先例也不少。 后宫尚且如此,国中诸事亦是千头万绪,更有异族不得不防。先濯王与中土通商已有些年月,霍鄣只许半年通商一次,表哥在乌州购入了良马近千,牛羊皮物多以质劣为由退回,且只给钱财而不易物,先濯王有意换取平日所用的器物从不能如愿,也是无可奈何。 暑气尚未散尽,凌氏重获恩宠。凌美人复位后不止接连进御五日,更有赏赐一日几次地送入她的殿中。如此半月后,皇帝又将她的殿阁许给她独居。 我按着额头失笑道,“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凌美人到裕景殿送茶,陛下本不见她,却在茶送进殿后又传了她进去。这一见便是小半日,出殿时又是美人了,听得我头疼。” 霍鄣覆手在我的额上,笑道,“不过是争宠的手段,何需你为她费心。” “若是争宠的手段,那也未免太厉害些。陛下许她独居一殿又着意叮嘱按照她的喜好修缮,更不时有赏赐,另几人也有进封赏赐,内帑用了无数。”我轻扣着他的手,“只怕近日最头疼的是皇后。” 皇后终是出于霍鄣一系,后位稳固与否并非她一人之事。原曾想选些平庸的女子以保后位稳固,却又忧心落了刻意之嫌引人暗议,何况后宫若太过安宁,皇帝的心思便会尽在朝堂。 当日我于近百人中着意择了这几个不同性情的女子,近日看来,这几人的心机手段皆出我的意料,自入宫便明暗争斗不休。 凌氏失宠的那些日里,亦有人借势谋宠。凌氏复起未久,她失宠时一殿居住的那位同被皇帝冷落的八子也再度起势亦赐独居一殿,一时后宫风光锦绣,我亦弃了暗助之念,只须监看着不生祸事便可。 宫中总算是安稳,但有一事已成为朝廷乃至天下的第一等大事。 赵峥即位八载亦已立后,依法礼早应备下冠礼,然而霍鄣不提,连汤邕也不敢置喙。 他按过我坐下,“宫中之事皆不足为虑,有一事你须知晓。” 我一怔,霍鄣敛去笑容,隐有为难的神色,“阿瑾任典农校尉至今,已见了些成效,但与你我的期许还相去甚远。” 我脱口道,“是不是有人奏劾哥哥?” 两年里哥哥尽心于上下事宜,各地却违者不绝,数名刺史太守罢免撤换亦收效甚微,直至春时一桩大案立斩了十余人方震慑住。虽知角落里仍有贪弊,可也不宜苛刑。 这样的情形下,我总怕哥哥难以避开明刀暗剑。 “并非。”他微微摇头,“江东算赋几年来都不能足数,阿瑾当去江东理一理。” 江东么?我思忖道,“江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哥哥此行未必能顺利,他以什么身份去?尚书令?你要遣哪些人与他同去?” “尚书令的权责可增。但不宜有人随行,只有他。” 我哑然。 江东素来自峙势大,更时而以欠收为由私压算赋,从上至下苛扣算赋一年百万。可江东与朝中多有牵连,哥哥若是大张旗鼓往江东,难保那些人不会怀疑他此行的本意。 “我知晓你的顾虑,但如今除却阿瑾,我再无旁人可选。”他轻叹,“如若你不愿,那便罢了。” “那是朝政,你自去定夺就是。”我叹过,又道,“这件事你还是先与哥哥商议,如若他愿意……你还是要遣人保护他。” 我自为哥哥的安危忧心,抬眸间,霍鄣眉目深郁,目光沉沉定于西北的引漠关。我恍惚想起,又将至霍商的生忌了。 我轻轻环住他的腰身伏于他的脊背,“霍商留在西北近十年了,还是迁回来吧。” 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衫暖了面颊,良久,他终是低叹,“不要扰了他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