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辰宫外,暮雪纷纷。 庄淇坐于榻边,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握着颐儿的小手,转头见我进房便笑了,“姑母安心,弟弟睡得沉实。” 我禁困长辰宫这些日间,广阳王并未触碰弘丘王府,可我仍是在亲眼见到三个孩子安然无恙之时真正放下心。 我慰然,双手捧起他的脸,敛眉道,“你睡得不好么?眼睛这样红。” 庄沵环过庄淇的腰,稚声嫩气道,“哥哥不听话,总是不肯去睡,可是瘦了许多呢。” 秀蘩在旁忙道,“自听闻王妃留在宫中他便是守在世子身边,半步都没有离开,多少日没睡安稳了,奴婢如何劝他去歇息也不听。” 秀蘩再欲言,却被庄淇抢先道,“父亲教我箭术时曾道我当早成丈夫,姑母此前亦道我已成丈夫。我既为丈夫,又是兄长,姑母不在家中,我理当护着弟弟妹妹。”他转向秀蘩,拜道,“这些日有劳蘩姐姐照拂,姐姐这些日也不曾安眠,淇谢过姐姐。” 他只是个初满十岁的孩子,双亲相继离世,还有一个比他还年幼的妹妹要照顾,他的成长来得如此突然而残酷。难为他这样小的年纪便晓情达理,想着他初入府那日强作坚强的模样,门庭凋零的庄氏仅余他一个男儿,如今只有我与哥哥能为他们兄妹遮挡风雨了。 我合过他二人的手在掌心,“你说得对,你是兄长,姑母多谢你护着弟弟妹妹。”我温和笑道,“沵儿也没有错,你不听秀蘩的话,姑母这便罚你。” 庄沵见哥哥因自己的一句话受责难,忙挣开了,紧着双肩怯怯道,“哥哥护着阿沵,哥哥没有错,姑母不要罚他。” 终归还是小孩子,我失笑,“你看沵儿都倦了,姑母这就罚你送沵儿回去用膳歇息,沵儿不睡下你便不许离房。”我点了点庄淇的额头,又道,“你也是,真正歇好了再来见我。” 书室中与郭廷细细问过京中诸事,待尽数看过边报与各官署的章表书文,窗外墨色已浅。京中忠直之臣终是更多,亦可掌控大局,广阳王并未动摇朝局根本。 几个孩子睡得安稳,我重回院中俯身,这场降了整夜的雪直没了手腕。 忽有沉重的坠击声,侧首看,郭廷已疾步近前。我抬手止住,“仲朝,你自去处置,不必报与我。你只要记得,我的家中不许染污。” 长辰宫一番风波过后,赵胥告病。因皇帝大病初愈精神不济,哥哥并未多言,只将余下劾表压了下,待霍鄣回京后再行商议。 平定乌胡仅历时月余,至战将末,两万上骁军与乌州军于长东北去千里之地横扫乌胡所集旧势万余,窦承璲勇战,全擒乌胡旧时王族。乌胡旧势尽灭,大军浩然班师,明日将入武应关行犒军礼。 深冬时节恶战于苦寒之地,我不能真正知晓此次征伐的凶险。 大军抵京当日正逢大雪,霍鄣自武应关入宫,天色将晚也不见他归家。这么快便自长东归于京城,料想霍鄣并不止是晓行夜宿,怕是夜里也是迅疾行军的。 焦灼中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姵嬿喜道,“顾将军请见。” 我怔怔,一时想不起顾将军是何人,姵嬿拉着我疾步出房,“顾惇回来了!” 当年离上平,我令顾惇送霍融回城,他亲向霍鄣自请入军。那日我曾叮嘱他定要立下战功再来见我,他果然如约而归。 生擒和赫右贤王,这是我朝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功勋,顾惇诚不负我所望。 踏入院中已见一抹熟悉身影伫立雪中,一如从前他常在房外回话的模样。未及我走近,他已单膝着地叩拜,银甲铿然作响,“末将参见王妃!” 我忙扶起他笑道,“你如今也是俸秩千石的将军了,无须再行此大礼。” 顾惇依然恭谨,面上已有战火浸染过的痕迹,“王妃保举之恩,末将不敢忘。” 姵嬿已掩唇笑出声,“又是末将又是王妃的,好不顺耳。” 我亦笑道,“快进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便以旧时相称便好。”我刻意停了停,“你能留在军中全凭你自己,我当不得这保举二字。” 顾惇神情骤凛,“末将失言。” 姵嬿瞥他一眼,作势嗤道,“将军立了战功,自是不必将旧主放在眼中了。” 顾惇慌了神色止步,我笑嗤道,“你知她最像我,平日里总是言语无遮,也是我平日里纵容了她。今非往日,你不再是武城公府的府卫,无须守旧礼。” 姵嬿满面含屈,“我就是听不惯他这般生分。” 我横睨过一眼,拖长了声道,“方才是谁对我说顾将军回来了?” 回身坐定便见姵嬿容色涨红,我道,“快与我说,你是如何擒获密史金的?” 他终不再坚持安然坐下,略想了想,缓缓道,“我军自东向突袭和赫身后,和赫军大乱,但仍据地势之利死战。和赫粮秣不继,意欲夺下另一方要地再战。安将军于和赫行军途中南北两路夹击迫得密史金向西逃窜,和赫军入伏圈,密史金死战不降,终为属下生擒。” 顾惇向来寡言,今日能说出这番话已是极不易了。他只字不提战场的惨烈,我自是明白他的苦心。 战场最是无情处,哪一场胜利不是用生灵涂炭换来。能在和赫改变战策之时及时改变自己的战策,安广固深明兵法又为战骁勇,难怪霍鄣如此看重他。 仿佛连灯火也凝滞了,我不欲陷于刀击剑触的杀戮回响中,只笑道,“和赫几代左右贤王皆为雄率,只可惜我从未亲见过。来日你再擒了什么雄率,定要先告与我,我也好在他被诛之前去看一看是否有铁筑的筋骨。” 姵嬿掩口却是笑出声,顾惇看了她,亦缓缓笑了。他临去前不肯领受我的贺仪,又被姵嬿数落一番方接过。 遣退了仆从与府卫,我于府门前立至子时,仍不见霍鄣归来。 雪止许久,夜风拂不尽浮云,月光疏疏落落,府门前的灯映浅了身前暗影。 京中一日如三秋,终于,有齐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探身望过,一驾辇舆驻于府墙转角处。 霍鄣玄衣简袍缓步而来,我几乎在他的眼中能看到自己的容颜。 右手被他紧紧握着,一路静默无言。房门初掩上,霍鄣蓦地将我拖进怀中,直至我几近窒息,他轻了手臂的劲力,又倾身压在我的肩头埋首入我发间,只悠长叹息,“我回来了。” 我亦紧拥住他,重逢温情中静谧良久,我伏在他的胸前,几近笑泣,“满身的沙尘气。” “哪里有,这是在武应关换的洁衣。”他笑放开我,“我去沐浴,你将晚膳送进房来。” 他忽而扬一扬眉,“王妃可备膳否?” “没有!”我推他出了卧房,“你滞留武应关那么久,谁会以为你空着腹回来!” 洗去了征尘,我坐于案前看着他,他垂首用膳片刻,举箸在我面前摇一摇,“你不饿?” 我忙压下竹箸,探手轻轻抚过他的面庞移不开目光,“许久不见,我快忘记你的容貌了。” 他大大一怔,置箸笑牵了我的手拉至他的身边,“好大的胆量。” 熟悉的男子气息倾泄,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长袍被我抓得尽是褶皱,露出一片紧实的胸膛。二十载征战杀伐,他的面容身躯已留下消散不去的剑锋血迹染就的刻痕。 他不在身边的这几月里我只觉引日成岁,此时似有鬼魅牵住了魂魄,我伏在他胸前轻啄,他手臂猛然一震,将我紧揽到胸口,低笑道,“颐儿呢?” 他的肌肤竟有些灼手,我抽手触一触他的额,并未有发热,于是笑道,“早已睡下了,去看看他吧,我怕他也不记得你的容貌了。” 他却不放开我,只是笑,“待我醒来不迟。” 自乌州至京城一路餐风饮露,他的疲惫从不会在人前显露,我欲抚一抚他的须发,却又被他握住了手,“这些日你也不曾安眠,睡吧。” 浅寐转醒时,他的手臂压在腰侧极沉,我轻轻翻身回抱他,手却被他握住。 霍鄣不知何时已醒来,眼底隐隐泛出红丝,目光却依旧温柔和暖。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粗糙的掌痕在背上掠出缕缕痛痒。 透过胸膛传出的喘息有沉闷沙音,他的怀抱总能让我心安,我倚在他的肋下轻声低语,“我撑得住。” 他留在京城的两个人足以牵制广阳王,我并不能逆转大势,惟有保护自己不使他自战事中分心。我同样知晓他曾犹豫,若能不生异端,我又何苦早知晓了时时悬心。 得知王庭一战过后他没有即刻回京那时,心中不是不苦涩,可我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不疑不问,我亦期盼可如此助他定鼎大业。 他久久沉默,心跳愈发沉缓。我几乎以为他又已睡去,却听他低低道,“颐儿近来睡得好么?” “前些日有哥哥照看着,他很好。”我揽住他的颈项,“他夜里睡得沉,明日再抱来。” 他的胸膛起伏沉稳,肩头有他掌心的温度沁入肌肤。我身心舒缓,几近入梦。蓦地身旁有轻微的碰触,我转醒,却见他侧着身似要坐起,我揉一揉眼,“要起身么?” 他却是笑了,转身搭过我的小腹,“不,睡吧。” 我翻过身倚入他的怀中,一夜深沉无梦。 转日大朝,他早早起身只去抱了抱颐儿便入宫。 身边,颐儿挥着霍鄣为他削的小小木剑不住笑问着霍鄣何时归家。我取一枚发簪为剑教他发力,姵嬿在旁看着笑不止,却是道,“郡主自幼便会用剑,我却从不曾用剑。来日若能去军中见识一番,便不会再被人道我浅薄了。” 自昨日见过顾惇后她便句句不离军营,我转身笑看向她,“上平时也不见你要去军中,果然是留不住心了。” 她陡然红了脸,霞晕直漫到耳后,嗔道,“郡主又取笑我!” 郡主,她已许多年未有这般唤我了。 她每每遇了顾惇的事便会这般娇嗔,女儿家的心思总是隐不住的,何况她又从未在我面前隐瞒过。 颐儿双手高举着木剑,自臂间露出小脸,疑道,“母亲,郡主是谁?” 我将簪插入发间,唤进了秀堇,笑道,“出了这一身的汗,你去更衣,更衣过后母亲将郡主的旧事讲与你听。” 颐儿转身便奔出房,我抿去笑意,正色道,“你随我许多年早已到了儿女绕膝的年纪,如今他已建立勋绩,你亦是时风光嫁与他为正妻。” 姵嬿似未料我这么说,愣愣呆住,我连声唤她,“这便急着想嫁仪了?” 却见她骤然跪下重重稽首,再看向我时眼睛泛了红,面上却是坚定神色,“奴婢谢王妃怜惜,但奴婢出身低微,不配嫁他。” 我欲拉起她的手被她躲开,口中已然哽咽,“他已是将军了,若是娶一个下人为正妻,日后何颜面对同僚,我更会碍了他的前程。” 我一滞,未料他待顾惇如此深情,她这番用心,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心下恻然,无言拉过她,她却伏在我膝头低泣。 颐儿更衣归来,进房便是满面惊愕,待姵嬿退出,他扑入我的怀中,“她在为郡主伤心么?” 我只是摇头,“是郡主让她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