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中的孩童身形与峣儿相近,应是六岁上下,那清澈的眉目竟果真有几分肖似霍鄣! 我和颜笑道,“请起。你既是家主的侍妾,为何不在府中?” 她面色微红,“卑妾曾侍奉家主四年,家主往引漠关前道是不便许卑妾随行,又忧于卑妾在京孤寂,便将卑妾送回家乡,道是待他归京再去接卑妾回来。”她略轻了的语音盈盈含春,“卑妾从前本无名,愔愔琴德,是家主赐定。王妃若不弃,便与家主从前同样唤卑妾纪愔就是。” 仿佛有利剑当胸刺入,云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掌心刺痛锥心,他竟如此为她周全,他竟有心思给她选名! 我笑意依旧,“有孕后为何不回府来?孤身在外这般凄楚。” 纪愔谦卑垂首,“王妃仁厚。卑妾回乡后方知有了家主的血脉,无奈那时家父过逝,卑妾衔恤不能离乡。” 我轻手护着小腹,笑道,“为何孝期满后不归来?家乡很远么?” “卑妾家乡汝丘,并不算极远。”她愈发低了声,听来更是娇柔,“那时家主将与王妃成婚,卑妾不敢冲撞。” 我刻意不去深想她话中的情意,只看着那孩子笑道,“他唤什么名?” “还没有名。”她揽着那孩子,笑语轻柔,“卑妾服侍家主四年,他又是四月生的,便唤为四儿。他是家主的长子,还要请家主定名。” 她看着我的小腹殷殷道,“王妃将临产了身形依然轻盈,卑妾怀四儿六个月时身子已极臃肿,直至四儿将周岁了仍未恢复如前。好在四儿健壮,如今也会读书了。” 心中算一算年月,果然是相合的。 我微笑着,“四儿这般识礼,都是你的功劳。” 或许是见我并没有为难于她,她再不避开我的目光,耳下玉珠晕光流转,“卑妾不敢居功。卑妾家乡的邻家妇人前月得了一双女儿,卑妾看着王妃的身形与她一般模样,必也是一双女儿。家主最是喜欢女儿,王妃生产后家主必定欢喜。” 她温婉柔顺地笑,“四儿虽是男儿却被卑妾连累只是庶出,想来家主不会看重,卑妾代四儿乞请王妃福荫。”说着放下那孩童推向我,连声催促,“四儿快去请母妃抱。” 那孩子至近前清清脆脆唤了声,“母妃!” 我心下一惊,几乎将他推出去,又立时曲臂抱住。他也不怕生,只揽着我的手臂笑看着我。 如此相似的眉眼,这孩子,莫不真是霍鄣的血脉…… 纪愔膝行到我面前,伏地拜下时已是珠泪涔涔,“卑妾粗鄙,不敢妄想再服侍家主。卑妾深知身孕辛苦,王妃柔弱又生产在即,卑妾愿为婢侍奉左右。若王妃不许卑妾侍奉,卑妾亦不敢再求。可四儿终究是家主的骨肉,卑妾实不忍他流落在外随卑妾受苦,求王妃怜悯,恩准四儿归入霍氏。” 好生巧敏的女子!口口声声愿为婢不再侍奉霍鄣,却句句自称卑妾,极尽谦卑的每一字却是锐利至极。她无外乎想说,我的孩子不会健壮,我腹中的是女儿,不能为霍鄣延续血脉。 我不由冷笑,这些年亲历的朝堂权争何等残酷惨烈,所见所闻的女子间争宠的手段恶毒阴戾亦不轻于朝堂权争,她竟以为这样几句话便能伤到我。 我并不扶她,只揽紧了那孩子略抬了抬眼,“你曾服侍过家主,日后是留是去自有家主做主,不必求我。” 她一怔,慌忙俯身,“卑妾恐惹王妃不悦。” 小腹忽然一动,那孩子登时僵住。他怔怔看着,轻轻将面庞贴近我的小腹,又有动时,他疑惑抬头看我。 倘若他真的是霍鄣的孩子,那便终究是我的孩子的兄长,我拉着他的手覆于小腹,“他们与你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再过些日你便能见到他们,以后,你还要与我一并照顾他们。” 那孩子欢喜点头,“好!” 我握着他的手略直了直身,含笑望住纪愔,“家主如今的权位你亦知晓,你为何不怕他,反而怕我?” 她一时竟是僵着面容看我,竟似不知该如何答对。 我笑意愈深,“还是因我有善妒之声在外?” 她的容颜瞬息间雪白,垂了眼道,“卑妾不敢。” “你曾服侍家主又生育了四儿,不可动辄卑贱了自身。” 口中虽这样说却仍不去扶,我支着腰站起,这孩子忙扶过我的腰,他那样小,扶着我是极吃力的。我反握住他的小手,笑道,“你这一路也劳累了,我会命人送些新的寝具家器进来,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家主不日即归。四儿是家主的长子便是少家主,不便与你同住,明日他再来与你用膳。” 纪愔身形微移却顺势拜下,谦恭微笑,“多谢王妃怜惜。虽说天候还算和暖,四儿的冬衣也当先备下了,还请王妃赐些衣料。” 我允过,却见她抬首看着房中悬着的“晏清”二字,“这是他从前的亲笔,不想还留着。” 阁外姵嬿已候得焦急,“已请到了。” 我将四儿的手交到秀堇手中,微俯了身笑道,“四儿先去沐浴再歇一歇,醒来便可用膳了。” 那孩子似不舍却也不说话,只随着秀堇去了。 我扶着姵嬿的小臂挺直了脊背举步,“吩咐下去,家主回府前不许她出府,府中上下不得与她说话,也不得传话给家主。”脚步不停,我指向身后重了声,“将那榻扔出去烧了。” 心中一片空空,胸中如擂鼓,震得耳鸣眼花。 不过是一年前,我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吴若芙孤身闯乾正殿怒斥九卿。没了妄想的侍女,没了吴若芙,而如今,霍鄣的侍妾,这个我从不知存在的女子,方才就在我面前。她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孩子。 偏偏此时霍鄣不在京中。 我只浑浑噩噩坐着,周桓朝已静立了许久,我仍是思绪纷乱,终只是一扬手,“坐。” 他依言入座,恭肃垂目。 若他无这般沉稳的心性,我也不知还有谁人可用了。 自上平回京至今,周桓朝屡屡进位,如今已是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向来是非尽信者不能任,霍鄣复置了这监察京畿的第一要位予周桓朝,亦是有意使周桓朝的所长有施展之处。 前月周桓朝入司隶校尉府,冯霈取代周桓朝任中尉,众将皆是先贺周桓朝再去贺冯霈,可见周桓朝的威望远高于冯霈。 犹记得他当年相护的恩义,我缓缓开口,“昔日若无你一力相护,我早已不在这世上,可城破那日我却连累了你,”我微微欠身,“齐琡拜歉。” 他乍然起身,又局促拜下,“下官不敢,当日下官受命相护王妃却令王妃受伤,是下官的罪责。” 此时方发觉他竟是身着仆侍的衣衫,我不禁笑道,“你与我这样疏远,必是耿耿于旧事了。” 他僵直了身沉默,少时,道,“王妃传唤下官必是有事相询,王妃请讲。” 我扬手,“这里又不是军中,不需这样郑重。我今日确有一事要问你,成桁,还望你不要瞒我。” 他蓦然抬了眼又垂了下,我本不知当如何问他,他这样闪烁的目光又令我有一时的错愕。 我思索过,“你随王已有十年了么?” “回王妃,正是。” “你……”我微微咬唇,“他的侍妾,你可认得?” 周桓朝愕然抬眸,脱口道,“并无侍妾。” 他的面容已泛了微红,只是终已不是遇到男女之事便羞赧的少年人,他也无所避忌,“只有一个侍女,没有名分。” 原来如此,我竟是缓了一口气,“她的名?” “纪氏,名愔。” 我看着他以指为笔写于身前长案,果然是这个“愔”字。 “过往如何?” “她家乡汝丘,嘉正六年中尉蒋征在京中为王置宅邸,那时她已在宅中。王赴引漠关前送她出京,她从未入王府。” 胸口莫名发紧,即使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仍旧怀疑这都是假的,她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过是想得些微末小利,可这样的借口连我自己都骗不过。 而周桓朝的话,与她所言一般无二。 我颓然跌坐,只觉周身失力。 心中忽然一沉,往日我知晓他在京中并没有住所,却不知蒋征曾为他置了家宅! 敛紧了纷繁思绪,我以广袖轻轻覆住小腹,“王从前的宅邸在何处?” “雍门内,王时而入京转日即归营,并无久居。” 他曾在那里夜宿!周桓朝的每一个字都似巨石击在胸口,小腹阵阵发紧,我伸手去取案上的安胎汤药,却压不住手的颤抖。 周桓朝上前将汤药递至身前,我捧过闭目一口一口饮下,强稳过心绪移一移身子坐正,蓦然又是一僵。 当年赵枀事败,随他谋逆中人供述,他原定出咸峪山后自城西夺雍门再攻向长辰宫厚载门。其时拱卫京师的诸营中,下河营驻守武应关,建卫营守京城南郊,两营皆未动。随霍鄣入京的是步甲营,封锁的京城各门的则是西戍营。 那年冬日大雪过后,霍鄣是领建卫营守在雍门。可赵珣当年未调动下河营与建卫营,留了那样大的缺漏在城西。我初见霍鄣是在雍门,蒋征为霍鄣置的府邸又在雍门内…… 这缺漏,赵珣不止是留给江亶,自西向而来的威胁亦不止是赵枀。 “王妃?” 我惊醒于这一声唤,发觉竟是盯着周桓朝没有移目。 罢了,旧事已经明了,现下不过是多想到了些末节,实不必再在此处劳心。我扶着小腹低叹,“她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孩子。” “不会!”周桓朝骤然高声,“断然不会!” 我轻笑,“不会什么?” 周桓朝张口欲言,却又紧抿了双唇。他久在霍鄣身边,若连他也当真无法回辩那个孩子的来历……我掩住溢出的叹息,“成桁,你要助我。” 他微微凝神,垂手肃立,“请王妃令。” “汝丘并不远,五日内查出纪愔离京后是否归于汝丘,见过什么人,经了什么事,做得到么?” 他单膝跪地,语音锵然,“下官领令。” “你起来。”我唤起他,“成桁,我并非令你,一如当年上平城中,我是请你助我。” 他微笑站起,“王妃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