姵嬿引周桓朝去看了纪愔与那个孩子，归来轻道，“将至膳时，敢问王妃，那里当如何备膳？”　　“与我同样便是。”胸口的沉郁压得透不过气，我缓步出房，“周桓朝可曾与她直面相见？”　　姵嬿摇头，“方才我与另三人入房去送案榻等家器，我守在门旁，可断定她并觉察到周将军在窗外。”　　周桓朝从来都是这般谨慎。　　霍鄣信重的四将中，我不曾见过陆廉与安广固，连冯霈也不过是北巡那几月里见过数面而已。而周桓朝，京中这两年里我每每见他，总觉得他与沈攸祯有几分相似。　　有文士气度的战将确是难得。　　已至那孩子的房外，我将门稍启了一隙看过，“府中人都不认得纪愔？”　　秀堇微怔了，道，“我们服侍家主时日不长，确是无人认得。但郭廷随家主日久，他或许认得……”　　“不要让郭廷分心。”我合了门道，“家主归来前只你一人去服侍她，不许她见旁人，调秀蘩来照看这孩子。”　　许久不曾这样耗费心思，一时疲惫难忍，我指一指房内，“他醒来后先问一问他平日喜欢吃什么，我与他一并在此用膳，这房中也不要有疏漏。”　　我不愿见纪愔，却不能连累了那个孩子。他的身形偏于瘦弱，吃得并无挑捡却也不多，许是远行太过倦乏，用过膳只与我在院中走了走便又是双目沉沉。可即使是倦乏至此，他仍不肯放开我的手。　　送他回去睡下，我归房未久，秀蘩又道他睡不安稳。我坐在榻边握着他的小手，他惊梦时只待我轻语抚慰过便可睡去。他的手微凉，我欲放入锦衾，可只稍稍放开他又是不能安稳，我也只好在锦衾下握着。　　不知是不是疑心太重，他的眉眼愈看愈像霍鄣，日间偶尔的一道目光，也是像极了霍鄣。　　我并不许他独自靠近纪愔，他也只是每日两次随我去纪愔房中。纪愔与我说话时几乎是时时握着他的手，而他只是静在坐在她身旁并不娇缠母亲，这性情倒说不出是像谁。　　他白日里那般安静，可夜间总是惊梦不能安眠。这样年幼的孩子哪里会刻意压抑自己，或许他是经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的艰难以致只能在睡梦中发出心底的惊惧。　　欲请华袤来给他诊一诊，但时机未至，唯有再拖延几日了。　　刻意压抑着不去试探，刻意纵容她有意无意地提起从前侍奉霍鄣的旧事，我与她说话的每一刻都是疲累至极。她每每小心看我，见我并不动怒，更说起当年如何被送至霍鄣身边，霍鄣又如何待她。　　言语间意味分明，昔年的恩爱相守，她从未忘却。　　四年，她在他身边四年，我极力去想那四年我都做了什么，却偏偏不能忆起分毫。　　我一句一句听着他们之间的微末小事，只能强令自己不去相信。明日午前周桓朝将回话，入夜前霍鄣也将入城，我此时必要稳住纪愔。　　我笑道，“四儿早应定下名，这些年孤身照料他总是苦了你，你先选几个来，家主归府后再从中择选。你若有合意的名便禀于家主，他不会驳了你。”　　纪愔目光一滞，又转了赧色道，“卑妾不识得什么字，只听家主定名便是。”　　我已极厌恶她的这般神色，便唤了那孩子到身前牵过他的手，起身笑道，“四儿是家主的长子，课业误不得，我已为他择了几位先生，待家主应允，他便可习诗书了。家主将归，我先行教习些礼数与他。至于四儿的名，便听你之意，只待家主定名。”　　纪愔仍是谦恭微笑，“卑妾多谢王妃。”　　那孩子聪颖，姵嬿引领着教过几次已学得端正。我在旁案煮茶看着，炭火微灼了指腹，掌心却仍是寒凉。已长久不煮茶饮茶，这如常煮过的茶只浅饮一口便觉得苦涩难忍，换过新茶，仍煮不出从前的味道。　　并非技艺生疏，而是心境不复从前。　　这几日里我曾两次向这孩子问起他与纪愔的旧事，原想着纪愔能做到语意中无所疏漏，可他终是一个幼童，或许能问出一些缪处。但是这孩子极少言，我每问起，他也不过是答过几字，亦与纪愔的话无异处。　　虽然厌极了纪愔可轻易看透的心机，但他若当真是霍鄣的骨肉，我断不能许他被纪愔近身累败了心性。　　取来帛笔欲看一看这孩子的字，不想他并不识字，连笔也不会握。我教他握笔落笔，他也学得极快，只写过几次便能不必看即可将“鸿丘”二字写下了。　　我轻抚过这两个字，这或许也是他的家乡。　　“母亲。”　　我不由抬头，那孩子却似惊慌，垂首良久方又看着我，“我可以唤你母亲么？”　　我难以拒绝这双眉目中的期盼，笑叹道，“只要你愿意。”　　“母亲！”他微微靠近我，轻抚过帛书，“这是你的家乡么？”　　我一时笑了出，“你为何以为这是我的家乡？”　　“母亲方才念起这二字时容色和悦，而我听着这不像是人的名，便当是哪一座城的名了。”他偏着头笑，“鸿丘是你的家乡么？”　　他竟这般灵慧。　　我另取过一张帛扶了他的手写过上平与鸿丘，“我的家乡是上平，鸿丘……”我抿唇压住骤起的郁气，复道，“那是你父亲的家乡，也是你的家乡，待你长成，也要回去看一看，祭拜先祖。”　　他深俯了身看着帛上的四个字，直身看着我欢喜地笑，“好！”　　这孩子渐渐愿与我亲近，而纪愔仿佛当真只在静待霍鄣归来，秀堇每一个时辰回话，都说她只是在缝制这孩子的冬衣。　　转日清晨，周桓朝依旧一身仆侍装扮入府，见了我便道，“下官已查得。”他略一停，“纪愔离京后归乡，有孕，其间其父离世，她产下一子。”　　掌心倏紧，她真的生下了霍鄣的孩子！　　“那孩子不是王的血脉。”他敛眉疾道，“下官斗胆猜测，那个孩子不是王的血脉。纪愔家乡非汝丘城中，而是乡间。她归乡不久曾离家半月，再度归家后便传出她已有孕。及至今日，纪家的乡邻无人知晓她曾服侍王，只以为她是被夫家休离。因其父死后家中再无亲人，纪愔产期将至时将房舍卖与乡邻道是投远亲。下官查得她所投的远亲并不远，只在汝丘城中。纪愔产后不曾出门，她与那孩子也无外人见过。收留她的是一个卫姓商贾，卫府的主母刘氏五岁前，”他顿一顿，压低了声音，“姓江。”　　卫府，刘氏曾姓江，姓江……　　我缓缓念着，抬眼见他垂首肃立的身形……　　我悚然惊起几欲跌回，“卫原和江亶！”　　周桓朝大惊，箭步上前扶住我，却在我站定时陡然僵了面容，慌忙缩回手，又轻咳了一声，道，“刘氏出于江亶堂叔父一脉，自幼养于母家舅父膝下。江亶作乱前她已出嫁多年，故而当年未被累及问罪。而那卫姓商贾，虽是远亲，却也是卫氏血脉。”　　昔年卫氏与江氏未被株连的远亲，竟能在多年后结下这等诡谋！　　如此，刘氏女为江氏复仇，而卫氏一族更因霍鄣断去数十年累下的荣华恩宠，卫氏更要复仇。　　纪愔便是他们复仇的第一颗棋。　　纪愔被霍鄣早早送出，以她的出身，若没有孩子，她断不能回到霍鄣身边。虽有周桓朝的猜测，但这个孩子的眉眼与霍鄣这般相似，若当真到了霍鄣面前，怕是连霍鄣也要信的。　　我的产期将近，若在此时受到惊扰，即使不会一尸三命，也会大大伤到心神损及母体和孩子。无论我是死是伤，她与那个孩子都可以名正言顺入府，哪怕她家世低微不能为正妃，那个孩子也会是霍鄣的长子，若我的孩子天不假年，届时母以子贵……　　好狠毒的心思！　　江氏寻来的孩子，唤为四儿，还是汜儿！原看她的言语间并不像不通书文，却没想到她胸中城府如此之深！每念一次汜儿，便是要自己记住仇恨！　　可那是江氏与卫氏的仇恨，她恨我什么？霍鄣送走她时赵珣还没有赐婚，她是不愿恨霍鄣便迁怒于我么！　　腹中的孩子动了动，我轻轻拥住，却一时无力承受这胎动。我坐不下，亦站不稳，颤颤探出手，终于握住了周桓朝的小臂。　　闭目静待孩子静稳，我终可缓了身心。拥住小腹坐于长案，我长长吁出，“成桁，多谢你。”　　“王妃保重。”周桓朝恭声，“诸事已明，王亦将归，还请王妃示下。”　　“我当然要保重。”小腹一时紧沉发凉，我勉强撑直了脊背，“汝丘距京城这么近，京中不会无人知晓江氏与卫氏有亲族在汝丘。”我揉一揉酸痛的小臂，“仔细去查那卫姓商贾与京中的往来，纪愔入京不会只意在我，他们定有暗箭指向王。你要用心监去查，任何细微疑处都不能放过。”　　周桓朝应下，我却抑住唇边的冷笑，“成桁，你务必要在城外将此事告与王。如何处置但凭他意，我必不过问。”　　若不是她的孩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