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孕渐重,华袤每三日便会入府。然而今日如常问诊过后,华袤忽道,“下官冒昧,请王妃允下官切脉。” 自华庭离京,华袤从来是只问不切的。我以为是胎象不妥,可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是并不像。 他已切脉良久,我压不住心焦正欲问出,华袤忽然露了喜色,收手行大礼,“恭喜王妃,王妃是双生之脉!” 上苍这样厚待我! 我大喜过望,咽喉却一时哽住。 华袤垂手微笑,“下官从未遇过双生,本不敢断言。前日家父归来与下官一同细细论过王妃的孕象与脉案,今日又仔细诊过,断断错不了。”他长揖笑道,“父亲原本有意面贺王妃,只是母亲膝疾发作,父亲照看着不便出门,特嘱下官须愈加尽心照拂王妃的身孕。” 夜间告与霍鄣,他怔愣许久过后欣喜非常,夜间两次醒来,都能感觉到小腹上他搭得极轻的手。霍鄣更忧心我承受不了双生的重压,好在胎象稳妥,华袤诊定双生之后更是隔一日入府。 有孕后诸事顺遂,从前阴雨天时偶有发作的肘膝酸痛再未扰过我,许多平日里不喜欢的菜色也吃得多了,连孕呕也极少,更令霍鄣欣悦。 霍鄣归府的时辰愈来愈早,书室中,常是他览章表,我斜倚于案侧读书,偶尔与他说几句话。这样静谧悠然时光中,霍鄣的笑容愈发多了。恰如此时,我读书读得眼睛发涩,于是扶着腰站起,但见他唇角含笑,却不知是为何。 前日北境来报,我们所期盼的此战的成效终于蒂落,雄踞草原大漠二百年的和赫终见分崩。 此前被王埘断在西境的和赫车南王拥立乌达忽阿木已故叔父一个年仅七岁的曾孙妥赤为王蜷居草原西隅,辖地不足和赫王庭十中之二。更有一支逃至大漠西北深处终年苦寒之地,虽仍尊乌达忽阿木为王,可已是与王庭相距千里了。 曾被窦承璲搅乱的草原东境在窦承璲收兵后由先濯王贺达查理兵,贺达查遣使入乌州,愿与中土结好并求交市。 以地势与马匹的血种论,雁回原是交市的首选之地,但雁回距引漠关与定庸已是太近,道州一线的各处重镇时而为和赫注目,雁回之安宁远不如乌州。 此时有先濯王当先求盟,而先濯王所驯的战马亦是优良,反复权衡之下,行交市之地终定了长东西向的平宁城。 再观和赫王庭,乌达忽阿木虽仍占据原十之六七的地域,可他内患重重暂无力两向攻伐,唯有眼睁睁看着王庭威望渐衰。 只是,霍鄣的神情应不是为着此事。 我缓步行走,不时看着他。 他反复看过手中的章表,忽而探身将章表举过,笑道,“你来看。” 这已是典昶的第二道劾表了。 当年霍鄣经胡益示与高翊可放手去施他那去苦良策,可良策初施便引得民怨四起。 兆经县田少山多,百姓耕种所获时常难以自养,更遑论足缴官署的算赋。但兆经并非全无优处,县内山中多竹,竹质亦上佳,是制简的良材。清平郡的竹简在二十余年里名著海内,可竹简的数量难以足国中用度,只富了许多商贾。 此前郡中竹简尽出于郡内较兆经更多田更富足的几县,高翊良策的第一步,便是劝说五十户贫田的农人耕作之余采竹制简。 几亩贫田,无论如何耕作都不能富产,但农人不愿轻耕作,高翊的苦劝几近引出民变。兴州刺史典昶得知,立时将高翊召去,以民怨问罪。 朝廷遣去的侍御史拦下典昶,归于兆经的高翊不易其策,虽终有二十户愿制简,但高翊从前积下的民望尽失。这二十户人家田贫更少有存粮,高翊向旁县借粮,许借一还二,诸县不允。 诸县不能相助,高翊转而寻助于商,许借一还三。重利之下,州内终有二商允之。 依律法,州郡官吏不得私与商贾定商事,但经此前一事,典昶未有即时问罪,却一道劾表送入京。 我寻出典昶的第一道劾表,笑道,“典昶为兴州刺史多年唯因高翊向朝廷进劾表,更进了两道,不知是他转了心性当真为公,还是另有意图。” “典昶最初为官便是任兆经县令,兆经县在他治下数年,缴上的算赋从未过应缴的三成,可百姓也从未多了自养的粮米。他一路经清平太守至今日的兴州刺史,不过是因着出于袁轼门下。”霍鄣亦笑道,“典昶之庸碌尚不及那些亟须更替的拱默尸禄的官吏,尚未至将他罢免之时。” 各州郡无能无为的刺史太守何等众多,相较之下,这典昶竟算不得至庸碌了。 而罢免了这些刺史太守总要换过新人,短时内于各州郡大肆升迁调任确不利于大局的稳固,更何况怀才具得的新人也是难得的,总还是要缓行。 我逐字看过两道劾表,“可是此前连大司农署都有了异议,你还是要不理会?” “姜备异议的根源并非这二十户农人制简亦非官吏定商事之罪,此时只听之任之便可。”霍鄣道,“至于高翊,他若为大才,我只静候此良策显效即可。” 霍鄣有意将高翊历练成大才,不问不助,已是对高翊最大的助力。 我将章表置于案左,蓦然想起一人,“清平郡里现还有一人,他仍是不肯入京?” 当年的御史中丞庞宜弃冠于相府,朱任衡拜相后两次召他归京,他拒不受旨,更道他只待问罪圣旨。 听闻胡益受召离城那日,他在城门前怒斥胡益,归家后恸哭数日。 霍鄣感佩庞宜忠臣风骨,可他自参决政事也从未召其入京,只道是时机未至。 将一卷绢交与我,霍鄣轻笑,“远离京枢多年,他的心力仍是甚足。” 我展开一看不由笑了,庞宜回清平至今,这已是第五篇了。我轻勾了他的须发,“你这恶人,我来看究竟有多恶。” 他却是握了我的手,笑道,“我还要出城去,六日便归。” 我一时软了气息,他又要出去。 近些日他常往京外诸营巡视,我也不能强留他陪我,于是推着他的肩转过身,“果然是大恶之徒,快走快走,不要回头看我,我怕极了。” 他大笑着出书室,长空下,雨收风止。 武园中行走未足半个时辰,哥哥另自乐苑择选的五个伶人便被解季送入王府。 霍鄣曾说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却只有我以为憾。 我看得出他喜乐音,这些少年没有宫中伶官的浮华之姿,又精于以钟磬与埙篪奏出浑厚远韵,想来他听过定会觉得和悦。 听了半日,少年奏出的乐曲愈发合心意了。 曲未毕,姵嬿慌乱奔进,低声附耳,“有人请见家主。” 磬音清扬回转,我一时没有听清,只垂眸随乐音按着埙孔,“什么人?” 姵嬿良久不回话,我疑惑抬眸,她却是面色微青,轻道,“是一个纪姓女子,她身边有一幼童,她说……她是家主从前的侍妾。” 陶埙撞于案的一声响极重,我死死咬住唇,拼尽气力也压不住胸中骤然上涌的惊怒和酸涩痛楚。 成婚前哥哥曾说霍鄣并无有名分的侧室侍妾,只叫我安心。这个女子此时凭空而出自称是他的侍妾,更还有个孩子! “秀堇怕她在外生事已许她入府,应是没有外人见到她,目下她还在门内候着。”姵嬿略迟疑,“郭廷不在,我亦不敢向旁人探问她的虚实,王妃可要见一见她?” 郭延月余后将娶妻,他昨日去助兄长备六礼,非十余日不能归来。郭廷不在家中,可这王府之外当是有一人知晓这个女子的。 我抚一抚微微发紧的小腹,仍是端正坐着,“去问她从前的居处,送过去。郭延娶妻是大事,去叮嘱秀堇不要告与郭廷,免得他分心。这里有秀堇在,你去告与华袤这五日不必来问脉,再去请周桓朝。” 姵嬿应下,却道,“王妃可要先更衣?” “不必。”我向那五个少年含笑点头,“方才这一曲已不必再习奏,再择新曲。” 少年重起了一曲,我听着却是愈发心焦。 曲毕,少年退下,秀堇犹豫着进来,轻声道,“那女子说,她房中原有‘晏清’二字,故而不拘在哪一处,只要房中有此二字便可。”她愈发犹豫,又道,“我已另备一间客居,可要送去?” 晏清,初嫁时因喜欢房中的这两个字,我曾有意将这间小阁改作自己的书室。那日霍鄣难得在家中,我问与他,他只笑问我可是嫌他的书室狭迫。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我再不提及,只于窗下新置了卧榻,常在午后临窗小憩。 她竟是曾住在这里! 一时转念想过,不会,霍鄣封王前并未入过这座王府,她应也不会曾居于此。 心中燥气升腾,扫一眼壁上的那两个字,忽然庆幸从未在这里夜宿。 拂衣坐起,我强作平声,“请她进来。” 怀抱幼童的女子垂眸随在秀堇身后,杏目樱唇扶柳身,这女子颇具姿色,一身石青色妇人装束没有半分熏香气息,她倒是清楚霍鄣的喜恶。 秀堇引她站定了转身阖紧门守在阁外,她那本是恭谨的神情却在与我目光相触时有一缕惊异,她行大礼,“纪氏拜见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