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章 相携(下)(1 / 1)皇舆首页

整夜沉睡无梦,转日用过早膳未久,便又觉得乏了。初春里听雨小憩总是极舒心,午后初起,内监又来传姐姐谕令召我入宫。  入长辰宫,辇乘未往延清殿,却是转向往上清池边。随侍的只有两名内监,当先一人笑道,“太妃正在逸清山候着郡主。”  另一人拜过,道,“近来太妃思念孝慈皇后,而上清三山中,孝慈皇后从前最常入的便逸清山,是以今日请王妃同往逸清山用午膳。”  唯一一次入逸清山已是六年前了,当年宫乱的痕迹早已消尽,我远望着上清池笑道,“逸清山这个时节里太过湿寒,延清殿的宫人可尽往山中侍奉太妃了?炭火备得足么?”  那内监再拜,“王妃安心,疏桐引宫人们已在逸清山将炭火衣衫诸物备足,太妃与王妃将用的膳食亦是在逸清山制得,免得往来惹得冷凉。目下太妃正亲自监看着备膳,只候王妃入山了。临淮王殿下并未入山,太妃留了半数宫人在延清殿侍奉着。旧日宫人皆在逸清山与延清殿侍奉,奴婢们侍奉延清殿外未久,太妃见奴婢们行事妥当,是以遣奴婢们来迎王妃。”  我回京前,延清殿确是入了许多宫人,我并非尽数认得。但姐姐召我入宫从来只在延清殿,便是今日一时起意往逸清山与我用膳,至少也会令一个我认得的内监来引领,岂会尽是我不认得的,而这两个内监的话也实是太多了。  临近上清池边,我扶过秀堇的手下了辇乘,那内监垂首笑道,“太妃已候王妃多时了,”说着引我向岸边去,“请王妃入舟。”  我看着守在岸边的两个直身垂首内监缓步前行,疑惑愈深。内监引我所去之处,非我前次乘舟往逸清山之地。  未至岸边,脚步忽然顿住,“我竟是忘了。”我含笑向秀堇,“我前日为临淮王殿下制成的那件新衣,今早还与你说着要送与他。不想方才出府急切,竟全然忘了,你回府取来。”  我四向转身,指向不远处笑道,“我们在浮玉阁,你快去快回。”  秀堇向来在身边侍奉,她知晓我从未为峣儿制过衣,仍是笑道,“是奴婢疏忽,王妃曾几番叮嘱奴婢备下的。”她拜一拜,“奴婢去去便回。”  她退后时有一内监亦移步,我笑道,“方才进宫时宫门的长辰卫认得她,不用送她。”  那内监微见犹豫,却也止了脚步。目视秀堇匆匆离开,我仍笑道,“太妃向来喜欢浮玉阁的通透清爽,她近来既是思念孝慈皇后,便不好拘束在逸清山徒增伤怀,你去请太妃,我在浮玉阁候她。”  “王妃请留步。”那内监挡在我身前,大拜道,“奴婢们不敢劳动太妃,更不敢违太妃谕令,还请王妃入舟。”  我绕过前行,“放心,太妃不会责怪你们,去请便是。若太妃当真不愿来浮玉阁,我再入山不迟。”  入浮玉阁回望,岸边的两人,一人已乘舟往逸清山,一人同那两个内监立于门内。  当年赵珣曾殊恩许我在此处观上清风光,我却因着急于见姐姐而全然未留意。我虚虚指向一人,“这阁后有一间小室备着香鼎香丸,你去燃一座来。”  那内监又是犹豫,我静看过,只叹道,“你们初侍奉延清殿,不知太妃的喜好也是寻常。罢了,太妃未必愿来浮玉阁,不必去燃了。”  我看着案首的一枝灯,指了方才言行更果决机敏的内监唤近前,“这里多久无人侍奉了?连灯油都不添,太过疏忽了。先帝从前也喜欢这浮玉阁,或许陛下哪一日会来此小坐,你们记得添灯油。”  那内监扣着衣袖微俯了身,恭敬道,“是。”  取灯紧握手中,我蓦然笑道,“还没候到时机?”  那内监蓦然抬首,袖间寒光突现。短刃已近身前,我侧开一步大力挥臂,手中的一枝灯正击中头颅。  相距稍远那两个内监手中亦现一柄短刃,狰狞的面目已看不出本相,“妖女!”  方才用力过重,灯已脱手,我俯身拾起掉落长案的短刃,一时笑了。几个年老的内监,只凭手中短刃,便要来杀我?  已能听到远处有人在奔走呼喝,应是长辰卫将至。其中一人大喝,“杀了她!”  两人并身呼啸着疾奔近,终究是久居深宫之人,并不知杀人的必杀之法。眼见二人逼至身前,我迅疾移步绕至一人身侧横刃掠过,虽已尽力避开,可衣袖仍溅了鲜血。  仅余那个内监的面孔极可怕,尖啸声更是刺耳。只余一人,已易逃脱。我疾步退,却踩住拖曳在身后的裙幅趔趄着几欲仰倒,幸而身后便是阁柱撑住了身体。沉息待那内监的短刃距身仅尺许时挥臂落刃于那人的手,尖啸凄厉,短刃坠落时,那人执刃的手已半断。  呼喝声极近,树石隙间,已能看见长辰卫的身影。却是此时,那人另一只手拾了短刃迫近。而我的短刃方才已滑脱,我再无自御之物。  “陛下!”  这一声厉呼果然令那人遽然止步后望,只这一刻,我再度后退,只求能为长辰卫再争得片刻。可是这阁中已无可远退之地,我的衣衫繁复,亦无法翻越出去。  那人转回时,我自另一向绕过奔向门。一队长辰卫已近在眼前,身后厉啸再起,我不敢回望更加紧了疾奔,可骤然急促的步伐被裙幅束住,我一时站不稳扑倒。  有一长辰卫错身疾入,我回望时,又是瘫倒。若无这长辰卫,腿边那尸身手中的短刃此时必已落于我身。  几番用力也不能撑起身,衣袖的血色刺目,我的双手似在流血,翻转过,没有伤口,却尽是血。  “王妃!”  有女子惊唤着扶起我,我急喘着抬眼,皇帝立于阶边,目光沉沉落于我的身后。  竟是他来了。  那长辰卫退出,我倚着秀堇站起,强强缓了气息,道,“一室污秽,陛下不要看了。”  他仍是盯着我的身后不作声,我唤,“陛下?”  他乍然醒过,奔上前伸臂向我,急切低呼,“竟伤得这样重!快传太医!”  忙收双手在身后,杨符忠急道,“陛下不可!陛下圣体不可染红!”  身前的手臂顿滞,他忽而高声怒斥,“宫闱内竟有人胆敢行凶,传卫尉!”  散落的发丝扰得面颊微痒,可双手尽是血,唯有侧首由秀堇拨去。  有风拂过,血气骤重。  凭着秀堇的手臂稳身前行,我道,“陛下,这里有长辰卫,我们走。”  身后并无脚步声,我不由回身,皇帝仍在看着浮玉阁内。我忙唤,“不要看!”  他倏然回首,目光微惊,好在并无惧色。我叹道,“峥儿,不要看,我们走。”  当年我在乾正殿外能挡住他的眼不许他看,可此时,我已无力抬手。我向杨符忠道,“那内监所执的短刃我看着不似寻常,还请中官着人去内膳署查一查。”  杨符忠未及应下已有脚步声近前,霍鄣近乎是奔到我身前将我扶稳,他的目光在我的双手微微一凝,回首怒喝,“传太医!”  此时终能真正舒怀,我长叹了,“没有重伤,只是看着怕人。”  “王妃先行往扶祥殿医伤,”皇帝忽道,“朕令卫尉去查。”  不欲使皇帝知晓那三人的伤亡皆因我的一双手,我倚住霍鄣的肩臂,回首道,“陛下,这三人并非全数是刺客,案旁那人是舍命护了我的。有救命之恩,还请陛下赐其死后哀荣。”  只这一句,我已是气息急促。霍鄣抱起我匆匆归于扶祥殿,我在殿外唤止了,先行在侧殿洗去手上溅染的血,又是沐浴梳洗更衣。  出侧殿,霍鄣仍是负手静立。我看一看他襟袖的血迹,“我在扶祥殿为你备了一身衣,你在侧殿洗一洗,再换上。”  秀堇送了他的衣去侧殿,我坐于榻边,心思一时空洞。再抬头时,霍鄣扶着我的肩满目急怒痛心,我忙笑道,“你教过我的防身技艺,我都记着,几个内监没那么容易杀了我。”  他陡然怒斥,“住口!”  内殿里置了四座方炉,已温暖了些许,没有丝毫片刻前的惊心动魄。  这长辰宫从来都不是我的福地,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时能至尽头。我低低叹息,“霍鄣……”  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前那些年,我几番被利用,被舍弃,我从来不能真正自主。而这年余里,身边这人从未真正许我选自己的前路,若他许了,我会作回从前的齐琡随表哥踏万千山水一偿多年的心愿而与他今后相逢陌路,还是在他身边携手去迎不知何时再起的血雨腥风?  初嫁时他那般待我,可是有意引我倾慕而与他同心?可是身边之人的真情假意,我如何会看错。我阻不了父亲,亦助不了他,便是他意在这片江山,我是否与他同心,于他又有何不同?  可又何需他引我倾慕,我原本就是早已倾心。  我微垂了眸,我出于皇室忌惮的外戚,我的父亲机谋深沉随时会归来,翻手间便是滔天风波。于他,我或许早已是弃子。  可我眼前的这个人是当日世事未明之时自己选定,既选定了,便再不能回头。  我看向霍鄣,“我原以为自己生性鄙钝,纵然是倾尽我之所能也难助你成大业。但你若不弃,我愿一试。我只求你一事,他日于岱岳观日出之时,只你我便好。余者,我只在山下待你事成。”  霍鄣紧紧揽我入怀,有温热的吁吸落于耳际,“吾妻。”  北境所知晓的重重真相,我尚且事后惊于当日或许会心死,可我未问他我若心死他会如何,因为,我亦知他会知我不会心死。  他比我更清楚我的怯懦和心底从不敢直面的向往,他引领我一步步认知过往与大势,固然残酷至极,却更是扫去我的犹豫。  他从来都是知我。  我终于懂得,他只在候我看清自心。  雍门前倾心,乾正殿外夺魄,上平城台并立,我竟是这般喜悦这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再无旁念,只想与他再不相疑,永世相知。  天光已然暗去,我欲起身,他却低笑着伸臂压下。  眼底都是热得发烫,我埋首入锦衾,“再不起身便要误了出宫的时辰了。”  “无妨,你且先歇息,我们明日归家。”他起身更衣,又在我耳边轻笑,“我去去便回。”  再度醒转已是辰时,霍鄣坐在案边执一卷书向我招一招手,“早膳已换过两次,过来。”他将银箸递到我手中,笑道,“还在宫中藏了什么?”  我忙摇头,“查清了?”  他意态闲闲,“已查清。”  引我入宫的,守在岸边的,隐在逸清山的,六个内监匿藏了刃物欲伏杀我。秀堇寻助长辰卫往浮玉阁,亦是此时,有长辰卫急报于皇帝与霍鄣。  其时朝会初毕,皇帝归往裕景殿遇长辰卫,而霍鄣是于离宫途中得报。  姐姐亦极快得知有人借她之名召我入宫,只是不知我是去了上清池,急遣长辰卫往扶祥殿护我。  六个内监皆是乾正殿旧人,这些忠于皇室的旧人深信我祸乱后宫累死赵珣,自帝崩便矢志复仇。这几年里我每入宫都被人监看着,亦因着我从未独行而没有被寻到下手的时机。六人此前借宫中混乱余波偷了内膳署的刀刃,又假称姐姐召见,于朝会时分将我截往逸清山以下杀手。只要足够迅捷,便是皇帝与霍鄣皆在宫中也无法救我。  这隐伏多年的祸势被霍鄣拔起,那个我为其求哀荣的内监之外,同在宫外牵出乐平王。前后不过半日,乐平王已被寻了罪名贬为庶人幽禁。  窗外雨声疏疏,我笑叹,“当真是偷了内膳署的器物来杀我,也是当真没将我当作人了。”我环住他的颈项,“你如何知我在殿内藏了禁物?”  “你早已防范这长辰宫,不会不为自己备防身之物。”霍鄣将我轻揽在膝上,“还好,吾徒未辱师名。”  赵珣当年那般昭然宠待齐氏,刻意将齐氏立为赵枀与江亶的死敌,再欲借机除了齐氏。可笑那些内监,竟当真以为女子会误国。  他沉默良久,环住我的肩,“庄尚昨夜去了。”  “什么?”  我抬起头,霍鄣并不答我,只紧握了我的手,缓出步扶祥殿。  庄尚终究没能熬过这个阴冷初春,我低叹一声,“许他身后的荣耀吧。”  他只道,“我已命太常以三公之礼安葬。”  他不肯多言,我也再不问下去,他能在繁巨的朝务中分暇顾及庄尚的身后事已是万般不易了。  细雨至申时许停歇,仿佛是宫墙阻断了阴云,长辰宫之上仍是乌沉,宫墙之外却已是浅云流散。落日洒金,长辰宫初露青翠的杨柳之顶金光浮动,日光不能及的一端,那青翠更似墨绿,阴郁似幽魅。  起于庶民,几番沉浮,当年仅凭“庄尚”二字即可令和赫人惊退的定方大将军死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抷黄土。  一代名将离世之黯然,终是因另一人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