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园中,我初次为弓弦上蜡。郭廷递过布巾,笑道,“王妃擦弦时要快些,但力道不可过重。” 今日韩伏处斩,天色已暗下去,霍鄣也将归家。我应了一声站起,“又要起风了,我去取件薄氅。” “我去寻姵嬿取来。”郭廷忙道,“王妃稍候。” 霍鄣归来便再不许我白日里贪睡,又晓得姵嬿不舍我强撑着精神便叫郭廷看管着我留在房外。 睡得那么多,人也总是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心力,这几日睡得少反而觉得心神清爽了许多。今日哥哥原本休沐,可他早早便往尚书台去,至我与嫂嫂和佩青用过午膳也不见归来。尚书台近来愈发为霍鄣重用,他怕是不会早归的。我原想着用过了晚膳再归家,郭廷却怕我在武城公府睡下,几番催促了姵嬿劝我早早归家。 擦得稍快,弓弦便有些发热,心思也有些游离。 霍鄣封王已是年余,朝堂中,他从来事事以袁轼为先。积弊多年,朝堂内外各方势力又错综复杂,他在朝堂的根基又未实,徐图之,方能将大局渐收于手中。当日上靖关中,庄逊曾直言霍鄣的内忧重于外患,可却以为他暂且不会触动朝政根基。纵然要动袁轼,总要先除些微末不足道之人以分其威势,不曾料到他第一个翦去的便是袁轼。 不屑于袁轼除汪溥的手段,他亲手除去袁轼。可又何需借旁人之手,他已是至强,他更不会借和赫之力除去一朝丞相。 从前数百年里,中土每出内乱必有外敌觊觎边境,亦常侵入疆界。外寇之侵入杀掠,多少次使本就震荡的社稷更是笼雪覆冰以致国灭。中土历朝覆灭的根由极少是外敌纵入中土,更多是国中内乱。前次赵枀谋逆与刘道业兵乱,无不引得边境异动。此前霍鄣欲以十五年稳固江山再敌外寇,我最怕国中再起内乱。 西北的王埘是霍鄣自引漠关原驻军中择出的偏将军,霍鄣归入朝廷后他便是首将。长东的窦承璲虽非出于霍鄣麾下,但若无霍鄣于北境大乱之际明眼识才而后将东北一向的大权尽给了他,他亦是默默于乌州难得施展大才。他二人对霍鄣亦敬亦畏,阙墉关的庄逊被霍鄣压制,北境已尽归于霍鄣。 南境并无异动,北境亦已安宁,国中各州军务平稳一时起不得战事,如此一举翦除异端,尚不会令外敌借机图谋疆土。 袁轼勤慎数十年,虽数年前始强横也是有所节制,连赵枀以“诛巧佞”举事时都没有危及他的地位。或许也正是因为避开了赵枀之祸令他愈发看不清情势,而赵峥即位之后,霍鄣不过问朝政让他以为压伏了霍鄣而自己的相位稳固得无人能撼动。至知应当真忌惮,已是太迟。 袁轼未以“独揽朝纲”奏劾霍鄣多是为了他自身,霍鄣深知袁轼原本便欲只在一人之下却未以此反劾袁轼亦是为了日后。 将独揽朝纲定为袁轼之罪势必牵出其结党,若其党阵坚固,那便会引得党附之人群起与霍鄣为敌。 朝政之淆乱,非霍鄣所欲。 并非不知依附袁轼的朝臣都是何人,而袁轼的败落却无人为其上表。 昔日霍鄣曾言,今时之三公九卿、公侯外戚,皆为强室。为首的丞相已无力翻身,御史大夫素来不能自主,九卿中暂代大鸿胪职守的沈攸祯与伍敬信卓然于朝争之外,宗正赵休是宗亲不会为丞相辩白。与苏氏有亲的少府吴佐书早已失了名望,太仆权势皆微,光禄勋虚置多年,皆不需防范。大司农姜备与汪溥妻家是表亲,当年袁轼原本欲将他牵入汪溥一案,若无赵休力保,他亦已被罢官。因着这一桩旧事,姜备早已与袁轼交恶。太常汤邕急于自清,于朝会当日便当众斥责袁轼忤逆。廷尉范谨从来不党附于袁轼,却是最当防范之人。 三辅自霍鄣平定南境便为他力争尊权,公侯外戚中齐氏根基最深,余者皆无实权。而党附袁轼者中,有尊望者不会自陷祸事牵累家族,有权者不舍其权,被袁轼培植者此时皆被其有司压制,亦不会妄动。 再者,结党者所谋若为名利,便知末世里文臣结党从根本上便无法与武将抗争。袁轼已败,再没有人能结起牢固党阵,有人刻意放过又如同往日一般任用,又何需以己身去殉一个败者。 若其中有贤正之士,便是接替了袁轼与霍鄣相争,霍鄣亦会许其施展辅国,因权争除诛异念朝臣,亦非霍鄣所愿所为。朝廷律法国丧间不得宴饮,那日席间唯有袁轼饮酒至醉,余者再无一人饮酒。那些人或许因国丧而不饮酒,亦或许是看清了情势。 当年赵珣杀罢十数人后不再查究与赵枀江亶勾连之人是为了朝堂的稳固,此时有杀有赦,有容有弃,朝局亦可稳。 可是虽无人明言,谁不知已将至末世。 昨夜他对我说起这件大案时只是寥寥数句,除去了袁轼,下一个会是谁?这些日里军中十余升调的令书皆经我手拟出,我却也看不出曾被丞相司直道出的“己将”究竟是谁。军中之事,霍鄣不查惩,便无人奏议。 而父亲岂会不知袁轼与刘道业的勾结,刘道业那时造反,会否有父亲在暗处逼刘道业现身借机除去袁轼? 身上忽然一暖,霍鄣默然牵过我的手回房,用膳时只偶尔问我几句精神好不好,绝口再不提袁轼一案。 用过膳他独自去了书室,只叮嘱我早些歇息。 书室的门未阖,房里的灯光忽然暗了暗,我恍然惊觉已站在门边许久。 霍鄣立负手立在广舆全图前,我止步在他身边,“可是和赫又寻衅了?” 他的目光自北境而南下,“百余年来都是如此,非朝夕可变。” “有一事,”他指过上平,“上平决战之后褚充升作许州刺史,上平太守亦是他的旧人。目下的许州都尉是随我自定庸入京的旧部,他从前征战负伤,近月旧疾反复,已有意乞休。此三个官将之位,你可有合意人选?” 他竟问我之意,我笑道,“虽是赵珣留下的旧人,但褚充是贤正之士,可信用。至于许州都尉,你意许何人?” “郑复同。” 我一怔,“是那个出于刘道业叛军的降将?” “他是良将。”霍鄣笑了出,旋身坐下,“郑复同的将才不在管悯之下,多加历练过后,未尝不可成镇守一方的大将。” 任人只以贤才不问从前,若赵峥可如他这般以信待汪溥,或许便不会有刘道业为袁轼相助逆乱。 与他对坐,我沉一沉气息,终是问出,“你为何不为汪溥洗雪沉冤?” 问完便不由得摇头笑了,只要还是赵峥在位,汪溥的冤案绝不会昭雪。 自阙墉关归来后我几次与哥哥问起汪溥一案,哥哥仅道是中书郎李言隆向皇帝上奏他曾听汪溥提起废后江氏时叹息,又曾应了赵观为长子求字,定与赵枀有私。 我横眉不屑,“一个小小中书郎,他必不是疯了。” 哥哥亦叹道,“丞相几番为汪溥求恩赦,只是丞相愈求,陛下愈发动怒。陛下一意严查,终是给汪溥落了罪。你不在京,不知那时的境况,陛下不顾高皇帝祖训,当廷下旨要诛杀汪溥满门,几乎牵怒为其求恩赦的诸臣,若非丞相在只怕那个婴孩都保不住。” 我扭头叱了一声,“神是他,鬼也是他。” 哥哥只垂首不语,他如何看不清。 赵珣留下的三个托孤重臣,霍鄣手中握有大军,袁轼轻易动不得,他能动的只有汪溥。或许在他眼中那丞相之位是因着汪溥推拒转而给了他,更令他不能忍受。 汪溥阻赵珣诛杀江皇后,江亶曾在宫中挟持皇帝,只要坐实了汪溥与江亶有私,再有他从中挑拨,就能轻易使年少的皇帝动杀机。 杀了汪溥一方是清除了他的一个限碍,一方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更能全神与霍鄣抗衡。 朝堂的争斗,人亡亦不能止。 新岁次日,庄尚归京。哥哥去见过他数次,只道是一日苍老于一日。霍鄣近日一心中只在畿卫更替,从未去见过他。而我,更不敢见他。 集兵权,稳京师,固州郡,掌控了朝堂内争之后,他的最后一步棋便将落在长辰宫。 相对读书之时,我看着霍鄣,忽然气馁。我这样一无可取,总是他的负累。 手下的力道重了些,书卷落案的声音引得他抬了头,他笑道,“又想问我什么罪。” 胸中有一股怨气冲出,我压不住,脱口讥道,“我竟有那等胆量!那时你连我的年纪都不知,我问过你的罪么?” 他笑意陡深,“这般记仇。” 我看着他眼中的深深笑意愈发气恼,捡书抛过,书卷撞在他的下颏时我已是愕住,而他眼中的笑意陡然转作杀气时,我只觉心冷。 眼中又是酸涩难忍,或许他从未被人这样冒犯,可昔年我在家中也常与哥哥这般,哥哥从来能接得住的。一时又是心惊,他这种眼神我曾在上平与上靖关见过,是与敌相对时的肃杀。不过是一时气恼,他竟又是这般看我。 我正欲起身,听他道,“这般回去,阿瑾见了便是来问罪于我,人后也不会宽纵你。” 抬眸见他容色已缓,却是微紧着眉,“偃周山外茶肆,那位老者如何叮嘱你的?又忘了?” 我一时发怔,又忍不住指着他的耳轻嗤,“那么远,你听得到?” “非我耳力好,是那老者耳力不好。”他扣一扣耳,“说话那般高声,听不到都难。” 他的目光却已融入了和暖,抚着下颏拾过那卷书展开细细地看,竟是一声低叹。多年军中练就之性,能这么快缓过已是极难了。 我看着他,忍住笑掩过额头。不经意间,目光再度落于袁轼的劾表,我一字一字读过,又是凝了眉,“便是奉先帝遗诏为辅弼,你的权责仍是在军而不在朝。如今袁轼虽败,可他的这道劾表亦道出了许多人的心思,那些人必将忌你更深。”我抬眸,“你要直触朝政?” 他将劾表取过,笑摇了头,“时机未至。”他指一指案首的大司马印,“此时,我亦不需直触朝政。” 不需直触,有可用之人便可。 但目下朝中重臣多是先帝遗下的旧人,他不会直用这些人,只需先行用这些人理国中事务,再选出一个丞相统理朝政,以俟时机至。而有了这大司马印,诸臣进章表与尚书台拟诏旨之时,亦必会忖度霍鄣之意。如此,便是不直触,亦可左右朝务。 我笑道,“你要用朱任衡?他的声望可是远不如袁轼和汪溥,且只他一人也是不足的,你在诸官署中已有了可用之人?那些有司会容得下这些人附于你?” “各官署中皆有具才明理者,不必依附,只正身为官便可。而那朱任衡,他最可用的便是这声望。”霍鄣笑道,“朱任衡之外,朝中暂无人可为相。而他若怀些许才具,尚可安稳居于丞相之位。” 我笑着起身,“我管不得他安不安稳,我可要安稳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