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 赵珣需要的,皇室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忠”字。 我抽回手,“这些事是伍敬信禀与你的?” 他亦收回了手,只凝眸看我,“长辰卫并非仅伍敬信一人。” 并非仅伍敬信一人,我轻笑了,“是,还有何九庐。便是没有何九庐,长辰卫中总还有那么多人。” 赵珣要以忠伐叛,同样要以一方的忠去制衡另一方的忠。 我有些恍惚,“你……这二十余年征战杀伐,可乏累了么?” “初时唯怀护国救民之念,从未乏累。”他的指腹抚过我耳下伤痕,“未久,渐觉征战仅可护国而无力救身临高崖海涧之民,唯心困苦而已。其后数战,此念愈深。” 他轻叹过,“阿珌,你可知我朝至昌盛之时是何年?” 垂眸抿唇长出了气息,我道,“太和那八年。” “并非。” 他断然否了我的话,我不由抬眸,却见他容色平和,“是孝文皇帝在位那七年。” 他探手扶一扶我的发簪,“经天纬地,慈惠爱民,此八字是孝烈皇帝,亦是时人对孝文皇帝的尊崇。孝文皇帝即位之时立国已五十一载,若无那七年间孝文皇帝所创的国富民强之世,便不会有其后孝烈皇帝与齐王重创和赫,更不会有皇位数度更迭之下江山仍未倾颓的境况。至孝武皇帝即位,国中所用仍是孝文皇帝七年间之积,孝武皇帝经十三年为国再固根基,这也是其后太和那八年被后人称作中兴之世的缘由。” 他微笑一笑,容色又归于平和,“而后人多念太和那八年,一方因于孝文皇帝无子而崩引致的纲纪大乱,亦是因孝武皇帝威强叡德克定祸乱,稳内征外之功绩远迈前人。至后世内外战乱不止,世人便更念孝武皇帝的功业。” 战乱不止,孝武皇帝后的三位帝王无一人不经战乱,至今上,他亦有刘道业的谋逆。 我垂眸看着掌心,“那刘道业呢?他当真要谋位自立?” 他轻触一触我的指尖,只道,“你知否当年平原王为何选临昌,刘道业为何能轻易夺了峘州?” 掌心的甲痕透着青紫,我嗤笑,“平原王之母徐昭仪出于河泺徐氏,孝成皇帝即位未久徐氏便被灭族,但平原王并非无所依。徐昭仪之母张氏,是当年深泽侯的嫡女。孝明皇帝初即位,张氏一门于迁往瘠薄的临昌,家中男丁尽数从军,至孝武皇帝即位,其时的张氏嫡长一系于北征数战中立得大功,遂封深泽侯,临昌便是张氏的封邑。而后徐氏败落,张氏也一并败落,但张氏在临昌的尊望仍在,这便是平原王选了临昌的根由。而长栾亦为刘氏封邑,更已经营百年,夺军再容易不过。” “还有么?” 还有?我凝眉深思过,终是长叹,“皆为强室。” “是。”他的语音不再轻缓,“今时之三公九卿、公侯外戚,皆为强室。为着高皇帝的功业,朝廷不许如此论定诸门,但后世史书中,他们将皆为强室。” 叔父也曾说过,既往数朝便是有上主柄国,亦无一位帝王根除了强室。被高皇帝灭族的前朝强室,其中有多少家已经营了数百年,从前王朝之更迭从未断送他们的尊荣与权势。然而便有高皇帝尽灭其族,也无力压制新起的强室。 王朝有更迭,强室亦在更迭。 我又是嗤笑,“三公九卿中,唯你非强室,而公侯外戚……” 骤然有惊惧直冲入心,我不由抬首,欲言,下颏却颤抖得不能自控。 强室外戚,这便是赵珣防范齐氏的根由么?赵珣,他只因齐氏已有强室之相便几番欲诛杀哥哥么? 霍鄣的目光深沉不能探底,我压不住急促的喘息,张口之时,喉中骤然被堵紧。按着咽喉之下反复重重咳过,我勉强抬首,“赵珣……他究竟为什么要杀我们?” “孝成皇帝立先帝为皇太子非受限于高皇帝所定嫡长制,更非因汪溥与袁轼,而是那时他已为他人所控。” 喉间仍旧不畅,我一时不能喘息。我重咳不止,霍鄣却未伸手助我。 重咳终平复,眼中已然湿沉灼热。孝成皇帝临崩之际,汪溥与袁轼之外,有力控长辰宫与孝成皇帝的还有何人! “其时已有诏命立陈王为皇太子,但他手握京师上骁军,收卫尉,入宫矫诏。吴王归京途中孝成皇帝猝崩,吴王即位为帝。他与北境边将有女自王府而入宫,只待育有皇子。其后卫太后薨,卫原无所依,加之多年里无显赫功勋,为二人处处压制。” 我极力压住指尖的颤抖,他的容色目光并无半分和缓,“赵珣从前刻意将你叔父与赵枀共谋之事传出,借机迫他自请去位,而阿瑾承袭武城公位,不过是生死之时未至的缓兵之策。他与刘道业暗中往来多年,至赵峣出世,已欲拥立为皇太子。刘道业谋逆之日,原是武城公府灭族之期。” 他已说出哥哥,却只说是“他”,仍不肯说出名。 赵珣,他还是要用灭去江亶之策灭去齐氏。 我知晓有朗朗日月不能及的暗处,知晓那暗处有数不明的术谋与剑戟,从前我只能看到朗朗日月,不止因着是有人护着我,更是我那时尚无术谋剑戟可用之处。 我怀疑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却不得不相信。这几年我亲历过的内争外伐中星星点点的蛛丝马迹此时被他连在一处,就这样血肉模糊地呈在我面前,竟是不容我抗拒的事实。 父亲在被一手扶起的帝王猜疑防范过后的再度拥立,却被田氏宫变生生扼住了前路,又早有霍鄣现身于人前锋芒毕露,有他于西北重兵之慑,父亲亦不能擅动。 嗣皇即位,霍鄣于朝中根基未稳,正是谋事的最佳时机。可刘道业的谋事,当真是父亲在身后为援? 父亲那些年时常不在家中而在别院久居,他是当真在别院?当年他欲回上平,是不放心陈杼要亲手安排?父亲归乡前一场风寒病倒,还是他原本就是再三权衡过后要留在京城与刘道业一明一暗直指霍鄣与嗣皇? 虽说陈杼为父亲一手扶持,蔡奂亦曾是父亲的部将,但若待管悯攻打上平时陈杼与蔡奂战败,管悯整兵后向进发京城或在辔峡之外夺易中,父亲在京城也是能脱得了牵连的。 怪不得……怪不得陈杼瞒了我那么久,我身陷险地,皇帝便不会怀疑到父亲。 我不敢相信父亲会放任我在上平以为我会平安无事,他明明知晓,若遇战事,我定然留在上平决不会弃亲族于不顾,仍然不在上平备下暗子以防万一,可是在上平时,我的身边是只有随我离京的顾惇。 顾惇…… 可是父亲,他当真要用我来摆脱与叛军的干系? 摆脱了与叛军的干系,他亦部署了夺宫? 可若是如此他便是走了江亶的旧路,他不会这样失策。 然而在我回京时,京城却没有异动。不管是否因有他或刘道业毁盟,只要霍鄣战败,父亲在京中便可凭积年的威望夺回军权,以皇帝失德引致战祸逼皇帝逊位改立峣儿再讨伐刘道业。若父亲掌军,刘道业必败。 刘道业虽与父亲为盟,却也必防备父亲。周桓朝与褚充接管上平后他便可借机毁盟,挟制我以制约父亲。大致在我入上平时,他已动了这个念头。 而当日叛军以池阳军相助并以齐纨诱我开城,是父亲的谋划,还是刘道业毁盟的初始? 上平的固守在诸人意料之外,管悯悍然攻城,却在此时,霍鄣已率军直指刘道业。 刘道业被霍鄣诛杀后,京城之外已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到皇权。我也想相信,他不出手是顾及我与霍鄣同在上平。 霍鄣长叹,“我亦不知京中为何无异动。” 他的手再度抚过我的耳下,当年那处伤如今仍有痕迹。我茫然看向他,“你并没想过救上平?” 他不语,却不避开我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荡。我再道,“你并没想过救上平?” “涧临关之东,唯易中为攻其必救之地。” 果然,他们都视易中重于上平。区区一座上平城,如何能与前朝旧都相较。我无声笑了,“以涧临关之险要,刘道业竟仅经三日便夺了,此战不过是做与世人看而已,刘道业多是在涧临关外整军。刘道业不去易中是因为他知孙护只会固守易中,他不攻,易中便不会动。而上平的周桓朝和褚充……” 我拢一拢肩,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上平所存仓粮向来充裕,原本应足以供全城百姓用上整年,而那夜的一场大火中,褚充抢回了一月的用度…… 上平的粮并非被焚,而是早已被暗送出城,那一场大火不过是障眼法! 我更觉齿冷,“上平的仓粮,是你得了?” 他仍是平声,“陈杼为一方刺史,并非庸人,周桓朝唯有于他死后方得以查实上平仓粮已尽入安郡。而褚充,他曾是赵珣幼时的侍讲。” 我忍不住笑了出,难怪当日褚充说起安郡时会那般看着周桓朝。 原来我被舍弃过这么多次,我最信任的,最期盼的,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而我,我何曾真正信任过他们。 我知叔父待齐纨是如何视若珍宝般的爱重,父亲虽从不那般待我,可那些年他哥哥对我的骄纵他几近都是准许的。幼时我曾羡极齐纨,而后渐知父亲的性情与叔父不同,便是十年的亦敬亦畏。我数次遇险,父亲的苍老即使并非尽因为我,可他会全然不伤痛么? 仍记得援军现于上平城外时心中漫天的欢悦,此时想来,我那时的欢悦应当是为了能存活至看到援军。 此前从未想过连褚充也是赵珣的布下的暗子,褚充当年那样问我,若我一句不慎或许已活不到今日。 武平也投了刘道业,只待为刘道业大军打开门户攻入京城。若非早已做足了防范,霍鄣如何能赶在刘道业前锋之前夺下武平。 这是何等长久又可怕的阴谋。 或许在我出生那日我的身边已被阴谋笼盖,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相关的话,我那片清宁暖阳之下竟是噬骨的阴暗。 而我又做了什么?上平死守至将耗尽之时,我强迫自己怀着一线希望期盼朝廷发兵来救。齐竑、齐纨,我一力想保护的亲族却有那么多人死于这场战事。 父亲在我病愈后不待我出嫁而离京,是愧疚于我的心力交瘁,还是因为我要嫁的,是他一心要除去的人? 他是否在暗处关注着京城的一举一动,他是否还会回来? 若他置我于不顾,为何哥哥能遣了家中仆侍去上平?而府卫不能出京,当真只因没有圣旨? 我恍惚攥着衣角,看着发白的指节转不开目光,“这些事你从何处得知?” “自诏命吴王为皇太子至崩,孝成皇帝御前是谁在侍奉想必你亦清楚。”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我茫然点头,是父亲与中官钱牟。孝成皇帝崩,而钱牟当夜触柱而亡,以殉主之名厚葬。 他压住我双肩的颤抖,“你可曾想过,孝成皇帝临崩那等紧要时刻,何以只有他一人与内监中官,连至信的汪溥也不在。” 他的气力这样大,近似欲捏碎我的肩,我狠狠咬牙忍住,只想以这疼痛激得心绪清明能听清他的话,“钱牟或许已料到会被灭口,他死前将真相密留于赵珣。赵珣多年间宠渥齐氏,却没有授阿瑾实权,”他顿了顿,“这件事,阿瑾或许也知晓。” 灭口,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