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似被一块巨石压住,我本能地想驳斥他,可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年我至信之事竟然都是错的! 哥哥忠于皇室忠于朝廷忠于家国,他若知父亲旧事,那么他这些年时常露于目光中的凄痛当是因于此了。 他指尖的温度流连在我的眼下,“始平王战亡后,朝中再无可掌军的皇族,赵珣需有人在军中牵制他,更可与他为战。” 要让霍鄣全心为皇室效忠,就需坐实了父亲逆臣的罪名。我不敢抬眼,“赵珣这般说,你便信了?” 他叹息,“我原本不在局中。” 是了,能将局中事看得最清的总是局外之人,何况这个局外人是他。 我笑了,“你有要害握在他手中?” 赵珣为何轻易向他透露这段秘事,他当初不过是低级武将,赵珣又为何偏偏选中他。 他缓缓摇头,我止不住笑,“他应当没有许你什么。” “是。” 赵珣不是孝成皇帝属意的嗣皇,来日霍鄣坐大之后若以此事为倒戈的口实,赵珣除去他将更难。他在赵珣面前向来无欲无营,而赵珣未必信,他大事初定之时自请远走西北,未尝不是为了消除赵珣的顾忌。而那时姐姐已有了身孕,齐氏随时会复起,赵珣还要用他。 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权衡而已。 我握过他的腕心,“赵珣那些话之后暗伏的杀机你今后亦要当心。”我沉沉叹道,“那或许是真的,可若是谎言,于赵珣更无益。” “遗诏之真假并不重要,”他轻轻扶正了我的面庞,“便是借口又如何,大势之下,唯有不失时机。” 不失时机么? 我看着他紧锁了眉心,涩然轻笑,“你已遣周桓朝与郭廷随我往上平去查父亲,更是不许上平投敌。当年那一路上周桓朝从不曾见我,偏就在事前去送什么乡味。战起之前郭廷便在我身边,而其后我每每出府,不止是郭廷,周桓朝更常在左右,我若一步走错,他们便会杀了我,是么?” “而你,”我沉声长笑了,“你从未顾及过我的生死。” 他抚过我的发,目光停驻在我面上,满目愧疚。 我只觉冷极,褚充、周桓朝、郭廷,每一人都在防着我,每一人都有杀我的心思,连他也曾如此。 而我的父亲,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势起于始平王战亡,以平定平原王之乱得了当年军中至高的尊荣……平原王,平原王!平原王出逃之时正是父亲率上骁军拱卫京城! 我不敢再想,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有些模糊,他向我伸出手臂,坚固而温暖的胸膛撑住我颤抖的身躯,没有一丝缝隙。 紧拥着我的这人是赵珣为父亲择选的制衡之力,我拼力挡开他的双臂,“你那些年里不尊赵珣之意回京牵制父亲,朝廷辅弼之臣的名位都不要,却要固守西北。至父亲离京,你仍不回京,朝中这些人你当真都不放在眼中?” 我只觉头痛欲裂,重得埋首于双掌中。他抬起我的头,拨去额前的湿发,“我说了,你可会相信?”他深望住我,“阿珌,今日之后,你可愿对我再无猜疑?” 我的心中猛然一震,猜疑。 我猜疑过他的用心,甚至想过我与他的婚事也是他的谋算。 一个在军中浸淫二十余年的武将,手中又有边防重权,哪一个天子都不会不防。他在西北时后宫突变,各方角力之下,赵珣要给赵峥留一个太平天下,就不会任由他在边境坐大。何况那时,霍鄣葆光之后锋芒已露,他之势,已远盛于父亲。 “我信。” 我咬住唇角,这些我只能猜测的事终究是心里的一根刺,我宁愿一次痛尽了。而此时,我唯能信他。 他的眉间微微平展,目光半分不移,“查兰王与索托王时而借朝廷内乱之机为患,董其方那些年常不尊庄尚,朝廷之外患已重于内忧,赵珣不得不许我外放。至田氏宫变,赵珣深明只有他能束缚我,幼帝却是不能,他定要在他尚在时将我召回京中。而其时朝局之下,召我回京最稳妥之策唯有赐婚。他知若他另择高门赐婚,我必不会归京,他要以你警示我不可忘记扶持我的根由。”他扣着我的肩,“而后,我在西北,朝中无力大乱。” 咸平京乱后他放弃已将在手的京师令赵珣不忌惮他,然而突变横生,辅弼之名如何能比兵权更牢靠,我笑摇了头,“我为鱼肉那么久,你果然亦曾为刀俎。” “阿珌,”他掌心的温热流连在额头,目光深幽而怜惜,“过往是我对你不住。” 他自以为对不住我……可我若是他,也不会在那时为了婚事放弃一手创建的根基。 早清楚我的婚事不过是赵珣束缚齐氏的用具,此时听他不遮不掩地说出心中仍是酸涩至极。 “那么,”我努力张大眼想看清他的面容,“上平的固守可对伐叛有什么用处?你为何还会去上平?上平可是你最有利的决战之地?”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花白,看不清眼前的人。他也曾利用我,摈弃我。 他的低语似混沌中不辨来处的浅吟,“刘道业与管悯秉性不同,刘道业深忌管悯将才不许管悯之功盖于他,而管悯因刘道业之父于他有恩,势必全心随他谋逆。 管悯为刘道业进军至涧临关外立下首功,刘道业入辔峡道之时,涧临关外有数路叛军牵制战局,其时上平与易中不投不抗,刘道业命管悯为其除后顾之忧。管悯当明了夺不得亦暂不能夺易中,但若得上平,管悯进退可据。管悯在涧临关外数度遣轻兵探易中,亦将上平被围之状示与孙护,他是有意引孙护出兵。而孙护固守易中,从未入他的局。 至涧临关之外诸战,上骁军若先决战管悯,刘道业必然不救。若先决战刘道业,管悯必然倾兵相救。以将才论,除刘道业易,除管悯难,但若能收得管悯,根除刘道业便易如反掌。 管悯亦应明了刘道业忌心但又不得不为刘道业备下援手,是以于安郡置五千精锐临机驰援刘道业,安郡之北便是初定的决战之地。出池阳后我本欲收管悯,而管悯屡次寻机自尽,他必不会为我所用。失管悯便是失那五千精锐,亦唯有上平可决战。” 安郡之北,若是在那片平川决战,必是一场垂勋青史的歼灭一战。 刘道业往上平前,亦是收了那五千精锐的。 如梦中厚衾覆住了头,愈挣扎,喘息愈灼闷失力。 齿颚间酸麻得发疼,趿履披衣,每一步都是昏沉无力。 他们都在谋那至高的尊权,他们都放了至信的暗子在我身边。我拂开他的手,“顾惇不是我有意安插入军,他也断不会异心谋逆,请你信他,用他。” 可顾惇有异心有如何,胜负未分,便说论定究竟是谁在谋逆。 霍鄣只是沉默。 他到上平之前我倾尽全力所做的不过是为刘道业牵制一个隐患而已,而他到上平之后,我那一时的犹豫再给了管悯自尽的时机。管悯自尽,霍鄣再不能收那五千精锐,亦不能往安郡之北去了。 他的话与此前的每一句纷卷入心,指端颤抖得扶不住房门,素性拼力拉开。清冽夜风扑面袭来激起一阵战栗,眼前迷雾骤然散去,我竟是不适于这清明。 新修成的小池距卧房不足十丈,我喜欢武城公府的碧塘静台,前月不过与霍鄣提过一句,几日后将作大匠署的工匠便进府修池,未出四日已成。池边,前些日自江东海崖运送入府的坐石似仍透着久经海风侵蚀的咸湿。 坐石的凉意漫入肌骨,胸中蓦然翻起汹涌酸恶,我禁不住俯下身,却只有苦热的灼气涌出。 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孔,父亲、赵珣、江亶、田氏、江氏、管悯,还有我未见过的赵枀、刘道业也模糊着出现。 上平城中的周桓朝,隔山坚守易中的孙护,远在北境的庄尚,因我们而死的叔父与婶母,亡于我面前的齐竑与齐纨,他们无一人逃开险恶争斗。 我不知人的初性是善是恶,或许经了事有所图求方能成善成恶,可他们之所求,当真那么值得舍弃于我而言最要紧的家安情好么? 而房中的那个人,他是善还是恶,我不敢再想。 书室中昨夜新添过的灯油又近燃尽了,重添时,几次不能稳手。已看过许多次的广舆全图中的每一处山每一座城都似初见,京城的冲天大火,上平的围城恶战,还有只在心中想过的北境之外的战马嘶鸣与南境崇山中穿梭的刀光,我所经历的与未曾经历的覆于广舆全图,这些,便是他们毕生所求么? 扯落帷幕铺平,寻遍书室寻来四支炭笔,我伏于帷幕对着广舆全图一寸一寸画出北境疆线,乌州的长东、平州的□□关与上宁、至上靖关与阙墉关、霍鄣的代方、定庸、雁回与引漠关。陌生的北境之南,有我身在的京城,有前朝旧都,还有我曾倾尽心力相护的上平。 炭笔崩断,上平城一片乌黑。若他没有去上平,我已是这片乌黑中的一点灰。 依稀有一双温暖的手抚着我颤抖的脊背,有一堵坚实的胸膛让我倚仗。他的叹息低沉而怜惜,“哭出来,总会舒怀些。” 累,我只觉得累,累得发痛,痛至四肢百骸。从未这般纵容自己,也再支撑不住,由得自己被他收入臂,想从此睡去,再不用睁开眼。 耳旁有风似剑吼,胸口的起伏终至无力了,我缓缓摇头。 哭又有何用。 那些人,那些事,湮没的,仍在的,我穷尽此生也无法躲避。 “上平固守两月,将刘道业五千精税之外的援军战力耗至极低,亦耗尽叛军士气。周桓朝与褚充固然可信,可用,但若无你信用他们守城,若无你以齐氏之名护卫上平民心士气,上平便是坚城,亦至多不过十日便可破。” 他的语音平缓而坚定,可是我……我当年……当真于战事有此裨益么? “今后你将面对的会更多,”霍鄣挡住了黯淡如萤焰的月光,他淡淡低叹,“阿珌,你要明了,你我原本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