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四章 天地(下)(1 / 1)皇舆首页

我又是愕然。  我所闻所知的,只有他出身鸿丘平民少年从军,而这些也是他于助先帝平乱后为人所知的。  “父亲与母亲离世时阿商还不明事,我们无所依,唯有离乡寻亲族求生。我们一路乞食,若无人施舍,亦唯有以草土充腹。那些年世道纷乱收成也不好,亲族不愿收留我们。”揉在腕间的清凉药膏含了他的体温,他的语音仍然轻缓,“我们被骗弃于落涧岭深山中,天亮时,阿商已说不出话。我遇见一些人……”  我几乎失口惊呼。  三十余年前落涧岭的草寇与当地官署勾结私设关卡收取过关金,不过十余年里已是财雄势大几成大患。临州军数次围剿都没能功成,其后还是因着内讧而被临州都尉寻得时机除去。  他仿佛没有觉察我的讶异,只以指力自手腕捏按至肘间,“那时只求能保得一条性命,待光景好了,能有一间房,一方田,若得天庇佑,”他停一停,“还能有妻子。”  我怔怔然不知如何回应,他却只是垂着眼,“落涧岭败落,我将阿商安置在城内后从军。那时百姓衣食难保,虽是乱世,从军总能常饱食,也无心顾及或许下一刻便会失命。也是我那时尚年幼,只在军中做些仆役琐事,乌胡一战前,我并未入过战场。”  他隐约笑了,眼眸却垂得更低,“当年军中多流民与亡命徒,仅数人治下可得几胜,我以那几胜中微末战功得以于庄尚军中辅偏将军募兵,借机召阿商入军。初时只盼太平后便可归家,却也自知我们的家早已毁去,便又盼能与阿商可择一地安家。”他长长一叹,“阿商自幼内敏,唯有这骄矜……”  他突然止言,手上的力道依旧恰当适中。  多年以来只知那些年时有内乱,可我从不知军中竟会有年幼的孩子,更不知原来朝廷倚仗的大军竟太半是乌合之众,难怪那些年间每一战都会伤亡极重。霍鄣征讨刘道业时,即使兵力悬殊也极少用州军更没有沿途征招军士,只怕也是有这样的顾虑。  正是因为霍商的骄矜方有那年的大败,想安慰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只能叹道,“失汤峪,苍邑关已孤悬于西北,和赫据汤峪西可控苍邑关东可指引漠关,会毁去中土数百年所创西境之根基。若再自西北二向进兵夺引漠关与定庸,更可东入中土。此失地若不能夺回,或将成千秋之患。”  “阿商屡次劝我回京而不得,不想他竟暗将雁回许予和赫换取三年不战。他自尽当夜刘道业密探行刺,我始知他与刘道业往来多年。”他仍是垂眸,“和赫取雁回不足为惧,可他放弃记得双亲亡于谁手,放弃同袍以血骨护卫的疆土,忘家弃国,便是血亲亦不能恕。”  霍商竟是自尽!他逼迫霍商自尽!  我已不会言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阴冷冷刺在心底,霍商之死仅因如此么?可若不是痛心到了极处,以他的武艺岂会被一个密探伤得这么重,我涩然垂首,“霍商是为了你,你也是为了他。至亲陷入叛逆之祸,我亦曾亲历。”  被他抬起脸庞时始觉下颏在发抖,他的眼中萧凄分明,“阿珌……”  “我知。”我握着他的腕,“我与你……都是一样的。”  他复握回我的手,沉声长叹。怒于至亲附逆,恨于至亲辱家声,痛于至亲唯有一死换得身后之名。  我们都曾如此待至亲。  任由他揉按着腕,良久,我叹道,“刘氏先祖勇武善战,以助高皇帝立国的战功得封宣曲侯更恩旨后世承侯位,孝武皇帝时也安稳过去了。但是刘氏后世子孙依祖荫耽于享乐,昔年孝成皇帝平定乌胡时宣曲侯府竟无一人能出战,至刘道业袭位时更降为宣曲伯,他那时已萌生反意。各州军不服朝廷年久,刘氏先祖又是积威犹在,他能巧言联合多地起事也不足为奇,可叹管悯没能成为一代名将。那刘道业……”  蓦然想起当年上平城的出城一战,一时又想起刘道业的密探,我微凝目,“我曾在上平见过管悯的叛军用边军的刀,那刀是来于当年董其方军中?”  霍鄣微笑,只轻轻垂了垂眸。  我却是疑惑,“刘道业的军备来向总有二三,可边军的军械中最可用的是与上骁军规制相同的□□,非到万一之时不会用边军的刀……”我大悟,“你给刘道业和管悯设的局!”  他仍是微笑着垂眸,我脱口道,“你要何时为此局落致胜一子?”  设了局,却迟迟未落定最后一子……我思索良久,迟疑道,“是袁轼?”  霍鄣赞许微笑,“齐琡若为男子,可于朝堂立于不败之地。”他顿一顿,更深了笑意,“亦或可铸成名将。”  我大大羞窘住,点住他的伤疤便要按下去,“为将费心费力,兵卒最好,只管听命冲杀就是了。”  他单手扣住我的双腕,低低笑道,“这般莽撞,哪个敢用你。”  我本是奋力挣扎着,却顿时连心中也软下。他的目光温存宽和,似是许多年前,也曾有一个人这般看我……  “又在想什么?”眼前的男子柔和专注,“可是厌弃我曾为草莽?”  我轻叹了,“若论出身,齐氏从不是世家望族,昔年那广陵郡主不过是先帝权术中的一步棋子你尚且不弃,我何敢厌弃你。我不过想起陈杼,他是父亲一手提携却随刘道业叛乱,终究是人心难测。”  霍鄣的目光忽然闪烁,快得几乎我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时他已微笑如初,“都已过去,无须再挂心,睡吧。”  他掌心的温热似融了深藏心中的一缕寒苦,那寒苦将尽时,他一闪即逝的目光像极了当年乾政殿外的那道剑光。  他揽过我的腰身卧于榻,我却如何也压抑不住急促的心跳。  当年乾政殿诛除逆臣的谋局,他是掌局人之一,他定然知晓赵珣是如何防范着齐氏,那么他这些日里在意的,当真只是那些流言?  我张了张口,许久方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知晓什么,是不是?”  “多思无益。”他闭目拥着我,“天将明,不可误了朝会。”  他分明是在搪塞我。  我倚着他的胸口,只是低叹,“你在军中二十余年,若是知晓了什么秘事还是不要瞒着我,只当是为了我日后不要再被蒙蔽惹了祸事而不自知。”  他静默,许久,终于起身将房内的灯盏皆燃亮。  我向来惧黑,每夜睡前都会在房内燃一盏灯,有了些许光亮,我反而能安心入睡。至入王府,霍鄣每每深夜归来也不吹熄,任由燃至天明。便是他偶与我同在房中时,也常常只是燃一座九枝灯。  室内亮如昼,那些被我淡忘多年纠缠无绪的疑团汹涌而出,我突然极怕听到他说话。  他取过软垫置于我身后,与我相对而坐,“太徵五年三月,孝成皇帝扩上骁军,各军择青壮将士入京,我离阙墉关入蒋征麾下西戍营。外来将士向来受上骁军猜忌,而其时上骁军中千石将军十余人内争日剧,我所受的防备日渐懈驰,亦渐得信重。我进轻车将军后,先帝曾于沧囿密召我。”  他止言,眼中隐含不忍,我已明白他将说出什么。  周身的肌肤紧紧绷住,我仰首挺直脊背直视他的双眼,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他的目光坦荡,“先帝防备赵枀多年,他纵容赵枀坐大,亦明了赵枀与江亶之暗谋。及至赵枀谋逆,世子入畿卫被予以重任。江亶作乱当夜京中已无大患,而世子受人密监。先帝有旨,世子如有异动,不问因由,当即绞杀。”  不问因由,当即绞杀!  赵珣果然早已防范齐氏,可我万不敢想他竟如此狠绝!  而那日哥哥许久未能送回消息,必是已知为人所控身不由己了。这些年他从未对我说起,他又会是何等痛苦。  我抬眸轻声道,“那夜我能入宫,是赵珣早已授旨的?”  “亦是,亦非。”他轻叹了,道,“他的密旨,厚载门不阻武城公府中人,我并料及入宫的武城公府中人内有你。”  毒疮只有生得深了方能将脓血腐肉一并挖去,赵珣候到了除去赵枀与江亶的时机,竟也欲以这个时机除去父亲与哥哥。他有意引哥哥入宫,便是哥哥不入宫,他亦可伺机以武城公府中人闯宫谋逆而问罪。而其后我在宫中,若哥哥在外有纤毫异动,我必命丧长辰宫!  赵珣究竟为齐氏备了几重杀手!  父亲与哥哥两代忠君将臣,只因父亲曾代天子掌上骁军便受如此猜忌防范,而那时父亲还在为他伐叛!  指隙已是凉腻了,我咬一咬唇,“昭仪田氏弑君宫变,你可知其中内情?”  他的容色半分未改,我不由轻叹低笑,他岂会不知。  我握一握拳,复展开双手看着掌心的甲痕,“当年长辰卫中有何九庐与伍敬信,赵珣原本可以仅凭他二人便可护长辰宫度险,可何九庐却遣伍敬信寻助力,而伍敬信竟没有去上骁军而是找到了哥哥。那时父亲虽不在城中,可那座武城公府的隐势他不得不防,哥哥只要进了宫,便是孤立无援。赵珣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全心信任哥哥,便是没有我向哥哥求救,他也会将哥哥引入宫。料想当日哥哥并非被伍敬信挟入宫,但只要哥哥有异动,伍敬信便会杀了他,是么?那日的鸿台殿中,必不是仅哥哥与赵珣,我能在那时入鸿台殿,长辰卫亦会。”  甲痕被霍鄣轻手揉过,他轻点了点头,“伍敬信忠勇,亦是奉旨。”  奉旨。  赵珣,赵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