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季引了府卫仆侍百余人往上平去接齐纴,几乎是倾空了武城公府。自上平归来数年之后,我辗转从徐兖修的信中得知,齐纴当年并非与我走散而误被管悯所擒,而是她寻机脱离了我们自去寻管悯。 骤然一击不成,她原欲撞于敌刀自尽,却因一句“齐氏必诛尔贼”而被管悯喝令生擒。当日管悯剑下,她怒斥不止,亦不肯说出我的去向。 我不敢想当年那般年少的齐纴竟会做出这等烈举,可那之后她再不以齐氏女自处,我数年里不知如何待她方能弥补,却在此时,我要送她与异族为妻。 家事亲人的苦涩纠缠心中,其中也不是没有期冀,我时常不自觉地望着门外。 我知他决意送颐儿出京必是已有万全的谋划,可我仍然无法不怨他,无法不怨我自己。那纠缠的苦涩太过煎熬心神,我每日盼着他归家软言慰我,可他不止无慰我,更瞒了我将齐纴赐婚于异族! 那夜我摔门离去,他亦宿在书室。我在武城公府这十日里,他不问我何时回去,连来问安的人也没有。我未携秀堇,也不见她来。 好在这些日里心中并非只有伤忧,嫂嫂已有了身孕。哥哥欢喜非常,只叫嫂嫂安心养胎,齐纴出嫁事宜交由我一手置备。 我曾嗔怪他竟不告与我嫂嫂的身孕,由着我在嫂嫂初有孕的那些日里那般劳动她。哥哥亦自觉后怕,那时他与嫂嫂皆不知有孕。还是颐儿离京后我常归来的一日宴后,佩青发觉嫂嫂的身形已显。 问过嫂嫂,她的长叹中亦有欢喜。从前那些年间,她曾有过几次数月没有月信,那时她都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可总是失望。 嫁与哥哥之后,亦曾有过一次。这一次,她亦以为是如从前一般。 哥哥忙于朝务,未留心她的月信长久未至,她也不愿召华袤使哥哥欢喜过后又失望。而她亦未有孕中的不适,若非那一日佩青为她更衣之时发觉她的小腹已微隆,她只以为自己仅是丰硕了。 佩青也与我道,嫂嫂是因为怕失望,所以不敢有希望。身为女子,便是心志再坚,也有不敢碰触的弱处。大幸,一时的失望过后,并没有真正失望。 或许我也当候一候,或许,我的失望也只会是一时。 备嫁之事繁杂,佩青不甚明了各项礼节又要照拂嫂嫂的身孕并看顾几个孩子,哥哥又不许嫂嫂劳心,便是侍奉佩青的姵凌助我。虽是还有太常礼官从旁扶助,我每日也是疲累得力竭而入睡。 兄嫂早早奉宣召入宫,姵凌细细报了这几日所备诸事,我听得乏了,便叫她退去只独自倚于软榻小憩。 神思沉沉不知寤寐,仿佛有人在外面低声私语,我耐不住烦闷,扬声唤,“什么事进来回话。” 姵凌捧进新开的芙蓉,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昨日来了个乞人,奴婢看他着实可怜便送了些衣食给他,不想他今日又来了。” 我翻身向内,“这几日家中有喜事,不要生了不舒心的事,给他锭金叫他不要再来便是。” 静室中飘浮的花香无故扰得人心烦,我再睡不下。前几日在宝异肆选了些新奇之物,料想着这两日又到了新式样,便又乘车往宝异肆去。齐纴从前最爱这些,只是不知这些年过去心性是否依旧了。 日光西移,车舆将至武城公府,我一时想起些事,掀帘唤过姵凌,“告与解季明日去顼典肆问一问可有清平郡新制的竹简,选一些上好的备下,改日送去上平。” 姵凌应下,我又道,“同告与他,明日还要去掩江肆置备十瓮酒,也要送去上平。” 我正要落帘,眼风扫过,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绻缩倚于邻府的墙下。 姵凌道,“奴婢依王妃的吩咐给了这乞人一锭金,他不肯拿,也不肯走。奴婢们见他并不在武城公府的墙下,便由他去了。” 我怔怔听着,目光却再也移不开。 那人的面容半隐在双臂间,污垢掩住了他原本的肤色,可那双眼刻在心中多年不能忘却。 接到他战亡的军报后,我曾拼力去想他唤我“阿琡”时的声音,却只能想起他的这双眼。 “王妃?”姵凌近了一步,“王妃若觉得碍眼,奴婢们将他驱出京城就是。” 我猛地回神,心跳剧烈得几乎要冲出胸口,只有掌心的刺痛激回声音,“罢了,都是可怜人,不要去为难他。”我看了看已近的阴云,“仿佛要下雨了,引他到后门避雨就是。” 车舆驻于府前,解季已迎出。我缓步踏上阶,膝头却是一软险些跌倒。我忙扶住姵凌,“哥哥和嫂嫂回来了么?” 解季移步让过,“家主传话来,与太妃用过晚膳便归。” 我停下脚步,轻扶了额角叹道,“这几日家中事多,去请珮嬿回来小住几日,叫顾惇好好护她过来。” 垂首向邻府看了一眼,他已站起身,瑟缩着随仆侍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珮嬿与顾惇便进府。一同用过晚膳,我将仆侍遣了出,笑道,“你成婚也有些时日了,为何还没有喜信?” 珮嬿愣了愣,面上登时红透,偷睨了顾惇一眼嗔道,“姐姐没有饮酒,竟说起醉话来了。” 顾惇虽坐得稍远却也能听清我的话,愈发让她耳后也红透了。她顿足,娇语轻声,“姐姐唤我回来便是要取笑我的么?” “好了好了,这几日我也乏了,”我拍一拍珮嬿的手,“你先去看一看阿纴的嫁仪还少了什么,我有事要问他。” 珮嬿不疑有他,离去前还红着脸嗔看了顾惇一眼。 我饮过茶,“此番劳累珮嬿是我的不是,可我当真需她来助我备阿纴的婚事,便劳烦你每日迎送了。” 顾惇忙起身垂首,“珮嬿分内之事,王妃言重。珮嬿原想着早些来相助王妃,只是碍于未得召见,恐王妃另有思虑,便未冒昧入府。” “你们尚在新婚,我是怕她舍不得离开你。”我扬手唤他坐下,“你是住在家中么?” “是。”他依旧恭谨,“珮嬿侍奉王妃多年,骤然离开王妃心中常不适不稳,我不舍她独居家中,军中亦暂无要事,是以我每日都会归家。” 初嫁时每日都有夫君相伴,珮嬿之福远甚于我。 自我回来,霍鄣不止不踏足一步,家中更无人来。从前安平长公主许亲贺连,我与他想到一处,他也从未隐瞒。我总是以为比肩经历那么多艰难之后彼此的信任坚不可摧,却不曾料到,他一手将我的妹妹推给密史金,事先不与我商议,事后更无半句解释。 霍鄣没有族人,至亲之人只有齐氏。他若要收服密史金,必不会将非出于亲信族中的女子嫁与密史金。可那密史金是外族人,齐纴嫁过去又情何以堪? 当年赵珣为了他的江山将我赐婚给他,我与他又将赵珣的女儿送去苍邑关外换取西境。但他若事前与我商议,我总能选出女子以齐氏女之名出嫁。 我不愿我至亲的妹妹陷入这深渊,此事便将落于冯霈那几人家中女子之身。 终究是我的私心而已。 女子的幸福于这皇舆天下从来都是微不足道。 此事已落定,我已不能挽回,惟有期盼密史金能善待她。 雨声淅沥,晚风透着凉意拂进入,我乍然清醒,他还在外面。 “明让,我有件事要问你的意愿。”我凝神屏息,一字一句道出,“此事若为旁人所知便是立斩的大罪,非但王与哥哥保不得你,我们任何一人都逃脱不了罪责。” 顾惇神色剧变,随即复了寻常之色,他单膝着地,“郡主只管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他这般称我便是只以武城公府旧人之身听命于我,手指不自觉绕紧了袖口,我压低了声音,“后门有个乞人,你寻个僻静之处将他安置了,断不得假手他人。此事只在你我之间,不许第三人知晓。你不要与他说话,他若说了什么你只记下便是,安顿好了再不要去,事毕报与我。” 顾惇只应了一字,“是。” 两日后我依旧往宝异肆去,归途中发觉遗失了一支发簪便遣仆侍往各处去寻,吩咐一个时辰后无论寻到与否都须归来。 我在掩江肆小窗内看着仆侍沿来路渐渐走远,便道乏了将随侍遣到外面守着,嘱过非我传唤不得入内。 闻得外面静下,我换上备好的厮役的衣衫,仍自屋后的那扇小门出了掩江肆,一路辗转到了顾惇择的民舍。那民舍零乱的小巷是贩夫杂役聚居之地,没有人会探究邻家人以何为生,何时出现又是何时离开。 房内一应吃食用具齐全,整洁却弥漫着浓重的萧索气息。我进去时,他拢臂缩身在门后,已无一处还能看得出当年一方大将的气度。 我坐在他面前,轻手抚过他的额,“逊哥哥?” 他木然抬首,双颊深深陷了下去,眼中没有纤毫神采。这么长的时日里,我不知他历了何样艰辛,阙墉关的惨败令他痴滞如此。 眼泪倏然涌出,他还活着,于我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我垂首拭泪,却他喃喃吐出一声模糊低唤,“阿徐……” 阿徐,他当是在唤徐旖吧。 用力拭去泪,我扶他起身坐于榻,“逊哥哥,我不能再来看你,你也不能梳洗。过几日会有人送你离开。”我轻轻握住他突起的指节,“你要好好活下去,待你病愈,我会送淇儿和沵儿去看你。” 他的目光容色依旧呆滞,我稍重了声,“逊哥哥,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我看着他半分不敢移开眼,终见他轻点了头。 我不由长长吁出,他总还是有些许神智。 可是他不能一辈子这样活着,阙墉关失守,和赫人几乎杀近京城,前线主将没有战死沙场反而回到京城……我揉着他的指节,轻道,“逊哥哥,你是逃离阙墉关么?” 他仍是痴痴,我怕极了他会答我那个字,可他却良久不言。 转身去取过小几上的水,忽然听他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极模糊,我问过,他却又是闭口不言。 我一口一口喂他饮了水,再取饭食时,又听他说了两个字,虽仍是模糊,却也可分辨出了。 蒋恢。 他竟说了蒋恢。 他与我对视时并不说话,于是又是背向他,“是蒋恢护你归来?他在何处?” 候了许久未听到他的回答,我再转过身喂他吃了饭食。他静默吃过几口,便再不启唇。 蒋恢入北境多年,那年北巡归来前我曾留心打探过,他虽得庄逊看重却仅为北军军士,至霍鄣离北境前方进为位低的绥边将军。目下的情状,我难以得知破关之日的详情,亦无法知晓蒋恢做了什么,惟有能待他神思清明过后再问他。 可是京中识得他的人这样多,他一旦为人认出便是滔天死罪,孝慈皇后与庄尚都已离世,朝中再没有人能护得了他。哥哥因嫂嫂的身孕不得分神,此时,我只能自己为他寻得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