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二章 离还(上)(1 / 1)皇舆首页

霍鄣日日筹谋,便是未有明言,我如何不知他的不舍不少于我。  绕膝之乐哪个为父母者愿意放弃。  在颐儿这个年纪的晏儿和蕴晖我还能抱得起,但颐儿的成长快于我的预料,这些日我已经抱不动他了。而颐儿仿佛知晓将离开,常伏在我的身边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放手。  不过数日间,表哥将乌州的商事交与掌事,以寒症长久难愈为由自请归江东休养。他这一回江东,颐儿离京之日也不远了。  宫中传信回来,当日宜如的异事至今未有彻查的谕令,便是悄无声息掩过去了。颐儿确是已不记得那件事,平日也没有异常。他又是乏了,仰卧着昏昏欲睡,襟口勾了我腰间的玉玦,露出颈下一片肌肤。  他不时挠一挠脸颊的模样极可爱,我忍不住笑出,取过布巾擦去他颈下的薄汗,整一整衣襟,却见几颗水珠般小痘。  清醒时,霍鄣坐在身边紧闭着双目气息深沉。我的手初抬起,他立时张开眼,竟是长长叹出,将我拢入怀,“没事了,没事了。”  华袤脸上的湿汗尚未及擦拭,面容却并不紧绷着,“弘丘王安心,王妃安心,世子的痘症发得虽急却是不重,只要细心调理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我已想不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不知身边是何人在往来,辨不出耳边的话。此时终可长吁出压在胸口的浊气,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霍鄣牢牢扶住我坐下,“有劳你了。”  “不敢。”华袤抿唇,似在思量着什么,良久方道,“恕下官多言,此时并非痘症的易发时节,世子病得突然……”  霍鄣敛眉,“何意?”  华袤并不回答,眉间愈紧了,又是顿了良久,道,“下官冒昧,敢问世子近日可曾接触过外物?”  这一句犹如疾雷降在耳边,我脱口惊呼,“你是说有人暗害!”  “下官只是猜测。”华袤摇头,“幼儿发痘症也并非只在冬春,此症若非外物引出,王妃切勿过忧。”  霍鄣已见不悦却没有立时发作,我按一按他的手,暗暗摇了头,又对华袤道,“这半月里烦你多费心照拂颐儿。”我侧眸扫一眼霍鄣,“这件事不要惊动外人,你来就好。”  华袤了然,袖手退了出去。  房中只余我二人时,我抚过他的面颊,“你不能乱,你若乱,我这心里便没了梁柱了。”  霍鄣只沉思不语,我叹道,“颐儿入宫已是多日,若是在宫里染上也不大会在今日发病。况且赵玘生事那一次已彻查过未出痘的宫人,近来宫中也没有人出痘……”  我蓦地住了口,霍鄣淡淡抬眸,眼中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宫中是没有人出痘,可是……  “那件事已过了这么久,谁能在那时便筹谋了害他!”我几近失力,“不会,他不会这么做……”  我抬起头急切寻求他的否认,他却仍旧不语。  颐儿进宫那日从未离开过我的眼前,惟一接触过的外物便是谧秀殿小宫女的巾帕,可那是有那么多人,皇后更在殿中,会是他么?还有延清殿……不不,延清殿还有峣儿!峣儿也未发过痘症!  我按不住额角的跳,霍鄣淡淡开口,“颐儿病愈后便送走,不能再耽延。”  “不!”我急怒,“他在你我身边都不能安定,出去了谁能护得了他!”  他只压着我的肩,“他不能安定正是因着在你我身边,你放心,他出去后定会平安。”  这是什么话!我已是怒极,“我不许!”  颐儿出痘后终于有一夜睡得安稳,晨起梳妆,我始觉自己瘦削了许多。  颐儿的痘症发得急,华袤住在家中近月,直至颐儿平安度险后多日,霍鄣方许他出了府。而这些日里,我只守在颐儿身边,再未入书室,亦一字不与霍鄣说。  那日我拂袖离去时他也未有阻我,我更是怨愤。他不迫我,不提送走颐儿,归家后便与我同守着颐儿,而朝中之事皆是郭廷每日述与我听。  朝务仍然繁重,国事民生,州郡官员调迁,朝臣亲贵的权位平衡,事事皆极劳他的心神。而这其中的首务,即皇帝的冠礼。  礼前,霍鄣携百官告天地,置冠席于承天殿。是日百官入朝,皇帝乘御舆至承天殿,霍鄣奉金冠元服至御前。  冠礼整整行了一日,次日,皇帝于临华殿赐宴众臣,我率众宗亲女眷于朝明殿受太妃赐宴。  朝明殿中,诸人只对我诚惶诚恐。我明白,她们忌惮的不是我。  皇帝行冠礼时,霍鄣应以跪礼奉冠,然而他却是站在皇帝身侧一步,至进酒,霍鄣亦未跪。  皇子冠礼而不跪者,惟有君父。可是赵峥,他已即祚多年。  冠礼上,皇帝自愧年少不更事,拒霍鄣归政于他,更以子侄之礼相拜。如此,连冠礼上霍鄣的逾制之举也无人奏劾。  赵峥这般忍辱自曲,霍鄣来日之罪便会更重。  冠礼次日,霍鄣携我入咸峪山。  身在京城二十余年,此前我只在哥哥的画中见过这京城之南的咸峪山。  雄壮峻拔的群山横贯东西,深邃山谷中,松竹穿入云海,踏萦纡石径入洞出岩,便可于古台边望高峰悬瀑。  午夜时分至善应台外,似可拂星揽月。一路静默至此时,霍鄣掌心的温热暖了深山的重露。  我反握过他的手,轻叹了,“我知。”  他从未改送颐儿离京之意,而他从不明言劝我,亦是相信我可自己回转心意。  江山已至如斯境地,我们或许不能亲眼看到心中所期盼的天下大象。若当真不能看到,我们便要为这江山筑下盛世的根基,而开创盛世的重任将落在颐儿的肩上。便是我们可享天运,能亲手开创盛世,也要使颐儿有心有力去承接这个盛世。  长久未言,我的语音中亦有几分沙哑。他终于长叹,“阿珌,颐儿远行并非仅为避祸,我们须令他的胸中有真正的江山。他还年幼,或许日后会不记得所见所闻,但是这雄丽天地与江湖风物会融入他的血骨,他会知晓他守护的是什么,亦会知晓当如何守护。”  他携我下阶,回首望过,“善应台是仙家福地,亦将是秦劭的福地。”  他的目光落回我的眼中,轻叹道,“阿珌,你可愿……”  “你不需问我。”我断去他的话音,“我信你,也信表哥。”  他的手微微用力,我亦回握过,“我家中至敏慧通透的是兖修哥哥,可他不愿入京,我也不能强求他。表哥素有大志,他从来不说出口只因他尚未候到那个时机。我知表哥不是要以劭儿换这个时机,他只是为了你我而已。但他为你我舍弃这么多,你我来日不能负恩。”  皇帝冠礼前,弘丘王世子因胎中不足时常病痛的消息已在几日里尘嚣直上,太医留在府中诊治也不见好转。两个月后,人尽知弘丘王与王妃将世子送到咸峪山深处的善应台修身,期盼病去身强,且弘丘王并未遣军士相随,只许十余府卫前去善应台与世子同修。  空置的车舆离京后,哥哥隔一日便接我回去。伶人曲乐与胡人杂戏每次都不同,更有嫂嫂与各府女眷每几日便在王府外迎我入沧囿宴饮。  弘丘王府外时常车舆塞路,一驾不起眼的小辇混于其中,将颐儿送往江东。颐儿离京那日,我一如往常与嫂嫂及众女眷宴饮,面上平静无波,掌心却有真切的刺痛。  颐儿出痘的那些日里我非至倦极不能睡去,而梦中光怪陆离,醒来后更加昏沉。霍鄣每日仍如常入朝会,归来从未早于以往。可那段难熬的时日里他从未睡过,守在我和颐儿身边寸步不离。  我知晓,他要做的事我从来阻不得,我亦知晓他的良苦用心,可我终归无法释心,亦无法安心。  一月后,表哥遣人送来亲笔密函,颐儿以秦劭之名住进表哥家中,而秦劭已送至善应台。  颐儿自出生后只偶有往武城公府,亦只入宫一次,见过他的外人不多,秦劭也是如此。两个孩子容貌又有些相似,应当不会被外人认出。霍鄣遣出了最精锐忠忱的侍卫乔装近身保护,每半月送回一封密函,我亦渐渐心安。  表哥当日应允此事的信中没有一句疑问,我更为不忍。而后他每每回信都不与我提及秦劭,可他为我所经受的骨肉离别之苦,我如何不是同受。  颐儿离京后,每一日都仿佛如初嫁时那般过去,可是朝务千头万绪,霍鄣双肩的繁重更甚以往。  密史金自入京后并未被囚禁反而住进了霍鄣赐予的府宅,众臣惊诧莫名。至任鸿胪丞,已有人明白霍鄣欲以异族人治异族事之意。  然而更意外的事随之而来,密史金请旨求娶世家女,皇帝当廷允准。  哥哥遣人来问我备婚仪时我如坠寒渊,霍鄣这几日常常夜半方归,待我醒来时又不见踪影,若非问过郭廷,我更不知他回来过。我只当是朝务繁忙,却不想以齐氏女联姻这样的大事我竟事先毫不知情!  更鼓响过三声,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霍鄣深锁着眉心疾步入书室,见到我立在案边竟是愣了愣,“还不睡?”他快步行至案后的广舆全图前,“国中……”  他竟是这样不以为意,我不由得怒气上涌,“国中事与阿纴何干!你竟瞒得我这样紧!我只这几个亲人,你是要一个一个尽为你所用!”紧握着那道赐婚圣旨抬臂向他,我怒极,“什么营陵伯!那密史金是和赫人!你将阿纴送与异族,以为这乐成郡主的名位是恩赏?你曾应过我,不会使今人再陷我当年之虑。可今日呢?”随手将圣旨掷于他的脚下,“我们齐氏躲过了赵珣,却没躲过你!”  他怔怔望我许久,只转过身,“你去为她备嫁仪,齐纴是你家女儿,当自武城公府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