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五章 北征(下)(1 / 1)皇舆首页

京城中最不乏的便是趋炎附势之辈,今日庄逊入葬,只有哥哥和几个与他旧日相识的武将扶棺。文臣中惟有沈攸祯领几名属官,亲贵公侯中无一人来致丧。  半幅金甲随主人的残尸一并入葬,墓室石门闭紧时的沉重声响远远飘入耳,直窒得人透不过气。当日战事惨烈,阙墉关将士死战不退,战后,竟寻不到一具全尸。  庄淇紧紧依在我身边,望着掩过石门的黄土咬着牙未流一滴泪。我揉了揉他绷紧的面颊,张了张口,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他抬起头,有着孩童不应有的冷静与清醒,“姑母,父亲是不是罪人?”  小小年纪已经明白世态炎凉,我更是心酸。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凉腻。我摇头,“你的父亲护卫疆土,他为国殇,是受世人敬仰的英雄。”  他一指在墓前的人,“姑母敬父亲是英雄,可没来的那些人都以为父亲是罪人。”  他突地跪下,向着墓四度重重叩首。他站起,拉住我的手遥遥北望,目光决然而冰冷,“有朝一日,我必斩尽和赫!”  这样的豪烈之言若是昔年的庄逊说出当是意气风发的吧,可换了庄淇,听入耳是何等酸楚。他还这样年幼,我与哥哥都难以常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必须有一个最好的先生来教导他。  可此时我也不能放任他的恨意,于是揽过他的肩到身侧,轻道,“庄氏两代皆为英勇大将,你是庄氏后人,姑母相信他日你定能斩尽和赫。可在那之前,你要先强大自身。”  庄淇的肩紧紧绷着,却是在颤抖,我长叹了,“和赫人不止是犷悍善战,你见过草原里的狼么?和赫一族中有比狼更敏慧更险诈的人,乌达忽阿木众多子孙中,额令统已死,也维都并不能成大器,反观渠丘於,他历经沉浮心性雄诈,虽不曾与中土对战,但他血中所存的和赫一族的杀伐戾气定甚于其父。来日和赫与中土必有一战,你的敌人,或许将是他。他年长你许多,你若自身不强,便不能与他抗衡。”  “我知晓渠丘於。”庄淇颤声道,“父亲说起过,他前岁手刃了长子伏提。”  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生于将门,庄逊不会将他养成浅薄性情。我平声道,“你父亲还说了什么?”  “姑母去阙墉关前父亲曾说,乌达忽阿木远逐渠丘於不久却将他的长子伏提召回王庭,名为亲爱幼孙,实为以伏提为质束缚渠丘於在外不敢聚兵轻起杀戮。”庄淇一气说完,似在忍着不肯哭出,良久又道,“那时父亲也说,渠丘於定不会因长子而被原本就猜忌他的父兄牵制。”  心中愈发酸楚,我去阙墉时庄淇不过五六岁,庄逊竟已开始教他谋虑了。换作是我未必能狠得下心,可是霍鄣,他或许也会这般教导颐儿。  庄淇倚紧了些,声音更轻,也更颤了,“父亲只说了这些,日后还请姑母教我。”  我无法回绝他的哀求,“渠丘於的胞弟罕节长于乌达忽阿木身边,又得重用,这个一母所出的弟弟亲手促成了他被远逐。伏提居王庭数载,回到渠丘於身边即被渠丘於所杀,或许是因着渠丘於不容一个长于乌达忽阿木身边若变投王庭便会随时与他为敌的孩子。亦或许,伏提小小年纪有什么言行昭明了渠丘於觊觎王庭之心。  我不曾见过渠丘於,并不知晓他的心思,但他竟能手刃亲子便可知他的狠戾,而他杀子之日也正是乌达忽阿木欲在苍邑关外用兵之时。淇儿,待可看透渠丘於亦可掌握他的心机与用兵方略之时,你就能复仇和赫了。”  我长叹道,“但是姑母希望你能记得,草原与中土山水相连,草原上若没了狼,土鼠便会变成比狼更可怕的大患,将来对和赫是收是灭,其中道理有人教我,也会有一位先生来教你。”  庄淇垂眸良久,轻道,“姑母说他年长我许多,意指他的骁勇心机乃至阴戾皆远在我之上。但我之年少,便是我来日诛除和赫的根本,我已强于盛年的渠丘於。”  他再度归于沉静,我忽然惊忧于他这般早慧于谋虑,更惊忧于我会自毁了当日之诺。我揽紧他的肩,微沉了声,“淇儿,你出于将门,姑母不能阻你习兵武之道,但姑母曾承诺你的父亲护你一世安乐,亦不能食言。你还年幼,当修身为先。待你弱冠,姑母再问你之所欲。”  “姑母安心。”他只道,“父亲曾教我,修身之道,立忠信礼义于外,重孝悌友恭于内,我不敢忘却。”  哥哥与沈攸祯引众人离去,姵嬿静静靠近,“时辰不早了。”  我看过那已合土的墓葬,缓缓转身,“去请周桓朝到掩江肆。”回望过,我压不住长叹,“叫护墓人好生看顾着,莫要让人损伤一分一毫。”  庄逊,他生前我没有护他,我也没有面目再见他,我能为他做的只有护住他的坟茔了。  掩江肆的清静仿若超脱尘世,哥哥常说这里的酒有沐雪青杉之气,饮之可抛却世俗烦忧。  举觞未及触唇,周桓朝静入,回手紧掩了门。  “坐。”我斟一觞酒移到他面前,“近日可还忙碌?”  他淡淡垂首,“并不算。”  我已饮了三觞,周桓朝默然坐着,只饮过半觞便再不动。不曾见过他如此静默沉思,我不欲扰了他,只无声与他对坐。  窗外有小鹊的暗影落下,一声清啼撞入,周桓朝唇角恍若无意动一动,抬头,竟似愣了一愣。  “成桁,”我微微笑了,“你仿佛有心事。”  他欲言,咳了一声轻笑道,“入京多年,还不知京中有这等静所。”  我笑叹,“从前哥哥喜欢掩江肆,常来坐上半日。他曾盛赞这里的酒却从不送去给我,只道是这酒若是离了掩江肆便品不出其中韵味。可惜我虽已身在此处,仍是品不出韵味。”  他恍惚着失神,我更不知如何开口。这两年他愈发得霍鄣器重,霍鄣身边的几个谋士并不得信重,不过是交办些琐事而已。朝事军务,霍鄣更多是与他相商。  “王妃传召下官有何事吩咐?”  我怔怔回神,他已是寻常容色。  霍鄣常赞他心思缜密而善谋,我不觉笑道,“不如你来猜猜看。”  他不回避我的目光,“纪愔还在。”  略垂首间,步摇垂下的垂珠掠过耳后酥酥的发痒。我再不语,周桓朝亦不问。  抬眸时,他已低下眉眼,只起身出了去。  屋后小门后有廊直入池园,隐于花树的石径直出掩江肆,周桓朝果然已在后门备了两驾轻舆。  渐渐不闻人声,我轻轻掀起一角,却见前面那一驾停下,周桓朝遣散了辇夫,隔了帘道,“王将她独禁了,如何处置,王命下官听令于王妃。”  静谧小巷的尽头,推门是一处清简的院落。他停步伫在门旁,留我一人进了那间低矮小房。  房中静立的女子仍是初见她时的妆扮,我的不告而入仿佛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扶一扶发间微倾的青玉簪,“你杀不了我。”  我垂眸笑叹,“你还是惜命。”  “我总不会如你的愿。”她动也不动地笑,“你可想知晓他那日对我说了什么?”  退去了身在王府时的恭谨娇羞,她的轻笑愈见清冷。我亦只是方才的笑容,“不想。”  似长久不动了,她只稍稍偏一偏肩,身形即见僵涩,“他出征多久了?若只是暂离京城,你不敢来。”  她话中自以为的对霍鄣的知心撞得胸口生生发疼,在她眼中,我只是她与霍鄣之间的外人。她挑了眉梢看我,“你明知他念旧,我在他身边四年,他不忍杀我。”  “你太高估了自己。”灼烈日光透窗而入,我轻轻移出光影,“你害的是他的子嗣,你当真以为他是顾念旧情?”  我轻笑摇头,“是你不懂。”  她的笑容依旧,眸中凛光渐浓却无丝毫惧色,只冷笑道,“是么?”  我忽然极厌恶她这样的笑容,连同样曾欲取我性命的田氏和齐纨都要比她坦荡许多。  “在他身边四年无所出却是离开后有了孩子,你连我都骗不过。”我敛去笑意,“何必自欺。”  “不是!”她蓦地高喝,目中寒意密密如针,“他从未令我用过药!”  “那又如何?”我掸去腕间被她的高声震落的灰尘,“即使那是他的子嗣,也换不了你的命。”  自赵珣赐婚后我从未留意过他为何没有子嗣,直至纪愔出现我也不曾问过他,我只是相信,他定有自己缘由。  “之子归,不我以。”我冷笑,“这是你看着江氏为你寻来的孩子时心中真正所想。你不止识字,更是通晓经典,若非如此,蒋征亦不会选了你送到他身边。”  我侧转过身,一字一句缓缓道,“他不杀女子,但是我会。”日影轻扫过脚下,“你去吧,性命了结在自己手上,总不会太痛苦。”  “你是怕,”她轻浅笑出声,“你怕亲手杀了我会折损你那两个孩子的福。”  如同巨石捶在心口,因为她,我的女儿连这世间是何模样都没有看到!  “你知晓的事不少。”我深深屏息,“你以为你不能回到他身边的窒碍是我?你当真看重了自己。”  “那你呢?”她字字紧逼,“你不过比我多了一重显耀家世,他此时纵着你宠着你,他日他有了一个比你更能助他成大业的女子,你不怕你也会步我的后尘?”  她笑得寒气透骨,“待到那一日那个女子要杀了你,你来猜他会不会舍弃你?”  “那已与你不相干。”我紧紧扣住袖中的双手,指腹的凉意透过肌肤直刺入掌心,“若果真有那一日,我愿服输。”  原想她只是被人利用,可她还是如此看不透。  我打开门轻声低笑,“昔年有人弑夫,事败后以己命换取族人平安。你在世上虽没了族人,可祖茔还在。前日我已遣人去了汝丘乡间寻纪氏祖茔,是留是毁,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脊背被一物重重一击,随之有陶皿落地破碎的声响,她冷笑,“你敢!”  “我为何不敢。”我并不回首,“你确是还有另一条路,归乡亲手毁去纪氏祖茔。”  我跨出房门,仍是轻笑,“不要太久,若我改了心意,你纵然是去了也保不住祖茔。”  “来日之福祸尽源于今日之善恶,我只看着你还会杀多少人。”隔着虚掩的门,纪愔字字切齿,“但愿你的孩子能平安长大,不用身首异处。”  身后静得太久,周桓朝背向着我凝立不动,脚下的暗影偏转,终于有一声响自房内传出。  她半字也没有说错,待她,待入府后的那三个宫女,无不是必取了性命。我的苦衷,分毫洗不去我手上的血腥。  日光已被阴云阻断,周桓朝打开房门时,她的身子吊在房中,面容青白一片。那双怒张着的眼,竟令我想起当年上平的那个少女。  两驾轻舆旁的辇夫已不是方才之人,百姓的衣衫不能掩军士眼中的厉光。我缓步踏出院落,“他可曾吩咐过什么。”  周桓朝低眉,“并无。”  心中恍惚被这轻缓的两个字抚平了异波,我漠然,“不留尸身。”  “是。”  虽是面容未见异色,他的肩头却是明明然一僵。我坐进轻舆,“成桁,多谢你。”  如同那次孤身在上平,我此时可信的,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