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五章 北征(上)(1 / 1)皇舆首页

皇帝立后,京中文武恩赏之外亦多得进封。但高位武将中,除却陆廉,惟有庄逊袭了庄尚的定方公,但他的赐封礼被霍鄣以边疆不宁为由休止。  而边疆,确是有变了。  帝后大婚前三日,先濯王被额令统偷袭,败退向广定求援。周辰初闭城不迎不战,先濯王再逃向上靖关。  其时庄逊正于上靖关练兵,同闭关不迎不战。先濯王转而北退,额令统未追击,却强攻上靖关,十余日间,庄逊四战退敌。  额令统折损过半退回王庭,先濯王逃回旧地,庄逊归阙墉关,广定与□□关仍由周辰初悍守。  庄逊封闭边界,旬日后,乌达忽阿木倾兵攻阙墉关。同日,额令统血洗广定。  □□关守军尽出,周辰初再退额令统。  郭廷将战报读于我时我正在看午前送回的战报,听到那一句,我竟是茫然,“你说谁死了?”  “庄逊。”他道,“定方公庄逊。”  他另取出一道战报置于案,“昨日暮时,阙墉关破。”  郭廷退出,我捉过战报一字一字读过,每读一字都希望只是一时眼花,战报上仍是那句“庄迷于漠,无踪。”  午前那道战报中还说,关外数战北军尚居上风,可这道战报中真真切切写着,庄死战不退,为密史金射杀马下。  日后还望将军以家国天下为重,那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手中的薄绢重似千钧,我再承受不住。想哭,却如何也哭不出。  颤手临灯,那战报渐燃成灰。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  他明明更宜习文不适从军,可他的父亲却执意让他入军更去驻守边境。而我又做了什么?当年在北境,虽非亲手将他推向战场,可我也没有回护他。  上靖关的倾言之后,竟是参商永隔。  他多少次可回望京城,却终究目断征途。  庄逊……我竟不能亲手为他复仇。  为庄逊复仇,为阙墉关近万将士复仇,怀此力者,惟有霍鄣。  七年前霍鄣六战六胜解去引漠关外的威胁,而后接连两年阙墉广定一线的两度征伐更分崩了和赫。可即便没有咸平京乱与刘道业叛逆,这江山早已被天灾人祸大伤元气,若非如此,当年霍鄣便不会将踏平王庭之战定于十五年后。  他主政后大力整顿军务,择拔任用怀将才的青壮战将,用庄逊换下年老的庄尚,又遣入精锐的上骁军入边境淬砺稳固军防。十五年之期只过了不足四年,朝廷元气未复,重兵戍守的北境却被和赫借机袭破阙墉关。  和赫夺下阙墉关后被陆廉阻在掖平之北,陆廉手刃额令统重创和赫,将和赫暂阻于定州之内。乌达忽阿木誓为子复仇,据阙墉关再调三万大军陈兵边境。不止有那三万战力以一当十的和赫精锐,更有草原深处各部近十万虎狼之师集结。  和赫此次指向中土的兵力已是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丞相朱任衡当廷请旨遣使臣北上和议,割让雁回以平息战事。  阙墉关不过是暂失,北境东西两向尚未起兵事,他竟要和议!以和议以求姑息已是大辱,他竟更要割让离国百余年初归未久的雁回!  朱任衡上表当日,有谏臣极力反驳,连朱任衡宅邸的外墙上有了刻文,极尽嘲讽。  当年不得已以朱任衡为相,而朱任衡拜相两载,在朝多年累得的治国之术尚算得能承这相位之重,可未想稍起了战事他便割土辱国!  那“和议”二字令霍鄣震怒,朱任衡被罢去相位贬为庶民,至此无人言及和议。  前次用人之误不能再生,霍鄣仍不出兵,却在朝会中廷议丞相一位之所属。如今朝堂位高者中多有贤才,但霍鄣属意之人这不在其中。此人亦是许多朝臣的意欲推举为相者,而无人明言推举,只是碍于他的出身。于是由尚书台当先推举,西阳王赵胥为相。  虽无明诏,我朝王族不涉朝务是成例,便是当年拜大将军的始平王,亦是从不置言朝务。但始平王之外,有齐王曾相助于孝烈皇帝。当年齐王总在孝烈皇帝身后,他从未直触朝政,却是当年孝烈皇帝稳固朝堂的首功之人。  有齐王与始平王在前,更有始平王曾拜大将军,王族入朝亦算得有先例。赵胥素有贤名,亦是孝宣皇帝的堂弟,若他为相,可平息朝堂中的一时湍急。更重要的是,赵胥之性承于先西阳王,皆是无所欲的。他亦已将年老,便是为相,朝政仍在霍鄣的掌控中。  朔日大朝,赵胥受众举为相。而赵胥拜相后,朝堂明波暗涌暂息。  许是疑于朝中的安静,又有归于苍邑关外的冯霈与乌州的窦承璲东西二向静观牵制,和赫月余里除却几次轻兵探入也不曾有大作为。  可将入秋了,累积战力与妄想半载过后,和赫人大肆南下必将不久,我几次提起,他却仅道,时机未至。  朝中再没有人主张和议,可和赫的无为仍是这些人“不战”的借口。但国力经数代帝王已见衰微,今上又是年少,此时大战若败便会伤及根本。也不过是几日里,已近乎是举朝反对北征。  众口一辞之下,霍鄣欲施行他所坚持的北征定策何其艰难。  劝不得,便只能静候。  何况和赫岂会甘于无为,此次若要他们心服,必须要候至时机现于人前之时。再者,便是有此前数年的筹谋,朝廷调拨出足以支撑这一场大战的战资亦需时日。  朝廷一时的急躁,极易致使大军因粮秣不济而功败垂成。  数次试探过后,和赫举重兵三万南出阙墉关。  眼见陆廉无法抵挡和赫的攻势,霍鄣仍下了死令命他再坚守十日,便是全军战亡,也不得使和赫一人踏过掖平。  朝臣接连两日于宣政殿跪请,霍鄣终于请旨发兵,却是亲征。  出征前夜,霍鄣拥住我,叹息中惟有愧疚,“阿珌,你不可怨我。”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我,心跳透过薄衫声声撞进脑中,我抵着他的肩头,“我知你是为了我好,沙场终是男子的天地,我并不懂得许多。但我记得你曾说过,犯我家国者,必将家国所受屈辱百倍还与他。”  他若是早早告知了我,备战那段时日我便不能安心。北征已定,少一日不安于我都是大善。  颈窝微微刺得发痒,他的面颊轻滑过我的耳后,叹息暗哑低沉,“先年与焦法一战,焦法出城之际我所率一营士卒轻敌冒进几近覆没,以致焦法乔装为上骁军探至蒋征身边。若未有转去斩下焦法头颅,我不会有今日。”  他不过短短一句,却可想见那场败绩定是他多年来极深的一根刺。  从前我与世人同样只听闻他未有败绩,此时我终于明了,为何这些年来他若没有万全之备决不轻易一战。  此行有他这些年来倾尽心血练就六如之上骁军,他的远征并非击退和赫,而是要和赫从此再无力向中土挑衅,成旷世之伟业于此一役。  他轻轻放开我,“阿珌,你可知何谓屠城?”他握住我的手贴在胸口,缓缓道,“我的家乡原在鸿丘城外的乡间,那里是自鸿丘南下另一重镇的必经之地。九岁那年,和赫破上靖关直入鸿丘,初时还有人逃往家乡避难,可不过一日而已,便再没有人来。我们看着鸿丘的大火整整烧了两日,火势稍缓时,我们再看到的已不是人。  母亲将我与阿商藏入屋后土丘的坑洞,待我们出来时,鸿丘的火光仍在,我们眼前惟有被和赫人踏于马下的残尸。上靖关与鸿丘已尽破,乡间的柴刀无法抵抗和赫人的杀人利器。  我无力安葬父母,惟有将他们草草葬入那处坑洞。离乡前,我曾抱着阿商在半山处回望家乡,看到的只有一片赤土,再无生灵。我寻投叔公,他不肯收留更弃我们于荒野。我们无家可回,家乡已毁,至十数年后百姓仍不足当年的半数。我知国之弱将累及无数百姓无家,昔年以护国之念征战,我已记不得多少次自尸山里捡回性命,至没了阿商,我曾以为这世上我再无亲人。”  我只觉有透骨的惊惧骤起,那次是孝武皇帝之后和赫惟一一次袭入上靖关,那个当年只有九岁的孩子存活至今,其中的绝望与艰难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我倚在他胸前,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你有我和颐儿,融儿也在。”  他双臂收拢,叹息绵长,“好。”  出征那日,我将他送至府门之内,微笑一如往日,“放心。”  府外是整装待战的上骁军,他按住身侧的佩剑,只深深凝望住我。  战马嘶鸣,他蓦然转身,再不回望一眼。  我如何不知他的顾虑,朝中的文臣亲贵多有不服武将者,他离去后留下一座几近空虚的京城,难料哪一方会借机生事。  但荡平和赫根除边患是他的夙愿,功成近在眼前,他不会放弃这个时机。他更是不能不去,陆廉无力孤身于定州抗敌,东西两向已有和赫大军迫近,冯霈、周辰初与窦承璲不可轻调,若要抗敌取胜,惟有他亲征。  此次和赫各部陈兵于漫长边界,力谏先征强或弱的两方相持不下。霍鄣排众议,只令冯霈、周辰初与窦承璲加强防御,兵锋北出京城直指和赫王庭军。  东西两线和赫各部多是观望,平定了阙墉关之患,弱众自归。  霍鄣的第一支利箭,便是安广固。  霍鄣的几员得力战将中,陆廉、冯霈与周桓朝是霍鄣从前在上骁军中的旧部,惟有这安广固是平刘道业时随郇州军投入霍鄣麾下。  安广固在郇州时不止位阶低,更因治军严苛而不得势。当年楚王夺郇州军谋逆,他弃甲离军入山,而后上骁军至北武城外,他归顺上骁军同攻北武。此战过后,他功过相抵,仍只是小小校尉。  当年与他一并随上骁军平叛的那几个将军初时无不与他一般都是寂寂无名,也只有他与冯霈,以军功累至今日高位。  盛名之下,他的脾性倒没转好半分。岁前安广固在京城酒肆中将一名醉酒滋事的中军杖毙,太中大夫左敏俶奏请责其狂傲私刑,皇帝当廷驳斥,更罚一干人等闭门读高皇帝的国史。  霍鄣曾因此事对我笑言皇帝愈发有高皇帝风范,但他仍罚去安广固半年的俸秩以平息朝中的愤愤。  此次出征被霍鄣遣为先锋,安广固平日的严苛终显成效。一万精锐步骑骁勇不可当,首战便于掖平之北大败和赫前锋。  庄逊的尸身仅由一口薄棺草草收敛了送回京城,因是败将,他不可以将军的仪制入葬。  哥哥进宫劝谏,好在皇帝还念及孝慈皇后母恩,最终许庄逊以定方公之礼入葬得享一份哀荣。  庄逊入葬前日,庄淇与庄沵入京。  当日徐旖得知庄逊亡讯,将子女交托于乳母引剑自尽。关破前,乳母与几个军士护着孩子出阙墉关。途中遇敌,惟余一人护着乳母和两个孩子一路辗转到京城。  昔年在北境,我欲以孝慈皇后之谕接庄淇入京,未曾想孝慈皇后薨逝,我亦无暇亦无法再将庄淇接入京。乳母道,徐旖自尽前嘱她要将两个孩子送至我身边,她便径直寻到了王府。而护他们入京的那人,已在他们入城前于城外殉主了。  这双兄妹想是已不记得我,庄沵怯怯躲在庄淇身后,而庄淇,便是乳母几番劝过,仍是不肯说话。  庄淇,他幼年时极似庄逊,几年不见却是愈发像他的母亲,只是容色太过憔悴了。我牵过他满是脏污的小手柔声轻语,“淇儿不认得我了?我是齐家姑母。”  庄淇看我许久,迟疑道,“我有太后姑母与王妃姑母。太后姑母不在了,可王妃姑母我曾见过,你不像。”  “这几年过去淇儿已长成男儿,我也几近认不出了。”我含笑抚着他的面庞,“今后你便唤我姑母,好不好?”  颐儿房中为霍融备的榻还没有撤出,我引着庄淇与庄沵进房,“那是弟弟还在睡着,他夜里睡得安稳,不会吵到你们。你和沵儿便住在这里,若是睡不好,姑母再为你们备一间。”  庄淇郑重摇头,“弟弟还年幼,我会助姑母照顾他。”  他本就早慧,已通明人事,可他接连失去了双亲,与妹妹随乳母一路从战乱的边境回到京城何等艰辛,他这沉稳气度看在眼中又是何等心酸。  我引他去看房内的卧榻诸物,“淇儿,你看这里合不合心意。”  庄淇却是一愣,转眼看我含笑点头,又去看我身后的一众侍者。秀堇与秀蘩上前行礼,我亦道,“你若以为这里有不妥之处,只管吩咐她们。”  虽未有明言,我将庄淇与庄沵安置在颐儿房内的用意众人已是明了。庄淇轻咬了咬唇,牵过庄沵向我道,“姑母,我能去看弟弟么?”  庄淇小心伏在颐儿身边,又不许庄沵大声。我向乳母道,“你也留下,好生看顾着他们兄妹。”  乳母垂泪应下,我唤了秀堇与秀蘩引着庄淇与庄沵去沐浴,又道,“明日庄将军入土,你与我同去,也算尽了主仆之义。护送你们到京之人你们的恩人,不可孤身于荒野。我已吩咐了府卫即刻随你去武城公府,你与哥哥去城外寻到他好生收殓了,明日有外人,便事后随葬在庄将军之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