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庭归乡主族中大祭前将华袤留在京中照拂我的身孕，他有意退隐，我又需要华袤的敏识，提携华袤接替华庭，我在宫中便仍有可信可用的太医。　　小腹日渐高起，华袤也道胎相稳固，霍鄣也渐安心。　　或许是孕时的心性会与往日不同，我有时会有些厌倦早已习惯了的安静。沈素与安宜姚之外，嫂嫂与佩青亦常来陪我，至近来霍鄣偶有宿于武应关，哥哥总会亲自来接我回去小住。　　随嫂嫂入府的伶官技艺高妙，可是出于宫廷的伶官奏出的曲乐中总缺少淡然质朴的韵味。两日后，哥哥几番用心自乐苑中寻了三个出身清白的少女入府，只需一琴一箫便可有清越之音入耳。　　少女收了琴箫，向踏入房的哥哥行礼后退出。嫂嫂笑迎上，“我可是怕了她，一支曲总会听半日，我都记得住曲调了。”　　哥哥大笑道，“阿珌的刁钻我这许多年里都奈何不得，”他近身扶起我，“你快快回去，再过几日，这里可要改作乐苑了。”　　回去么？　　有时清晨醒来，我看着从前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房室竟常有恍惚，总要沉心想过方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与嫂嫂说起时，她却只是笑摇着头，并不言语。或许，她近年身在长辰宫时也会这样恍惚吧。　　虽有佩青相助家中诸事，嫂嫂也清闲不得，晏儿与蕴晖又是年幼，我常在这里终究是有些不便的。　　我看着哥哥的笑容佯叹道，“奈何不得便逐我回去，当真是好兄长。”　　嫂嫂拉着哥哥的腕欲言，左右看一看我们，转首笑了。　　出府时，竟见霍鄣立于阶下。　　哥哥揽着我的肩侧首在耳边轻笑，“他可候你许久了。”他扶着我将我送到车舆前，“下次再回来，总有你意料不到的惊喜。”　　我已上了车舆，微俯了身转首轻嗤道，“此时说了出，还算得什么惊喜。”　　哥哥负手微笑，“我既敢事先明言，便是敢断定是你必想不到的。”他目光稍稍一偏，又掩唇轻咳了一声，叹道，“为免你这几日不得静心，还是先告与你为好。今日我往宝异肆去，见苍邑关外来的商队中有几个会杂戏的孩子，我已留了下。过几日你再来，看了定会喜欢。”　　郭廷驾的车比往日更稳些，我倚在霍鄣怀中按着他覆于小腹的手笑道，“我又不急那一时。”　　从前哥哥常像方才那般给我惊喜，虽说那些惊喜的事或物总未令我失望，可期盼的那些日里我总是急迫难耐，他也总是喜欢笑看我的急迫。今日他故计重施，却又即刻明告于我，必是因着霍鄣对他施了什么眼色。　　我蓦然想起，“你不是明日回来么？”　　额角被他的下颏轻轻碰触，他沉声低笑，“我不在，你睡不实。”　　唇边的笑意忽而一顿，抬首去看时，霍鄣亦是怔愣。　　我睁大了眼不敢再移目纤毫，眼泪滴在霍鄣的腕上时，我能感触到他喉间的滑动。　　腹中的一动，是自身体内传出的奇妙不能言喻的感觉。我们的孩子，他在用他的身体告与我们他的存在。　　我在家中全心养胎，霍鄣初掌朝政，军中之事更多。诸王的府卫调入各军不过数月，霍鄣并不期盼这些人的战力与媲与上骁军，而上骁军战力不可因无战事而衰退方为霍鄣最关切的。　　自各军中新择拔出的几个将军，校尉皆出身平民亦凭自身立得战功，霍鄣常期盼他日这些人中可出二三大将之才。　　霍鄣忙于朝政军务，加之我的身孕也稳妥，家中静度了几日，我便让霍鄣安心去入朝或出城，携姵嬿又回了武城公府。　　我从未在弘丘王府内宴客，有孕后各府女眷到贺那一日都是霍鄣送了帖给哥哥请嫂嫂来代为应对，于是回去的前日我嘱他请嫂嫂在府中宴请那日的女眷，也是借杂戏回谢她们。　　我常有胎动，哥哥初次感觉到时竟与我一般落了泪。嫂嫂嫁与哥哥多年未有身孕，从前与长修侯也是没有生养。我怕她触景伤情，她倒是看出我的心思，宽怀笑道，“晏儿与蕴晖都是至孝，他们唤我母亲便是我己出。”　　家中设了女眷的筵席，哥哥自然要避出去。几家女眷虽算不得相熟，也是宫内常相见的，席间亦是热络。几个胡儿轻盈灵巧，又善奏胡乐，半日里杂戏亦未有重复。　　有一声低唤入耳，嫂嫂以袖掩唇向我递一递眼色。我常全心于乐戏总会遗漏些话，向嫂嫂的眼光偏过的那一端看去，我笑道，“细君说什么？”　　出于孝宣皇帝李皇后母家的山都伯细君刘氏向来自倨于高贵出身，极少与非出于皇族的女眷往来。赵枀被禁慎陵多年，孝成皇帝与赵珣并未牵怒于山都伯，封赏从来如常。而后赵枀谋逆事败，刘氏已极少现身人前。　　她今日未受邀而自请过府，嫂嫂亦只好为她添了一席。席间她多是与嫂嫂或顺阳王妃笑谈，我未曾留心她的话。　　刘氏慌乱之色一转即消，秉着笑容道，“听闻王妃好赏乐，小女平素里遍览经典，前日终自一卷古籍中寻得一章古谱。愿进奉王妃，请宫中伶官指点小女。”　　她这话极是古怪，席间女眷相顾愕然，沈素亦难得抬眸。　　嫂嫂端肃笑道，“武城公府有内廷伶官，技艺还算精妙，可随细君入府教习，方不负乡君高技。”　　嫂嫂的这一句像极了当年皇帝驳城阳王的话，其中不悦之意分明。　　刘氏微哽，顺阳王妃笑向嫂嫂，“都说胡人多才艺，果然不假。”又向刘氏笑道，“胡音难得，细君再赏几曲可好？”　　刘氏又是怔了怔，笑道，“听惯了宫乐，今日听得了这胡曲倒似天外仙音，还请大长公主再许几曲。”　　山都伯的这个女儿已于咸平二年封了乡君，那是当年已将及笄的两个姐姐都未能有的荣耀。　　高门中，今人蒙祖上庇荫以得荣光，可今人若只是享而不争，便难庇荫后世，而这刘氏的女儿怕是难承她母亲欲为她争的这份尊贵。　　胡儿另奏了曲，刘氏又笑向顺阳王妃，“幸有王妃体恤，这胡音于我确是难得。听闻世子好胡风，府上亦曾有胡人为客，王妃可曾听过今日的胡曲？”　　顺阳王妃轻摇了头，缓声道，“小儿素慕沈子高才，昔年沈子所著《异域风物志》常不离手，此前偶遇胡商，便请入家中半日闲话异域风物，并未于家中歌舞。”　　此言突兀，我不由看了看沈素，她已垂眸微咬了唇。　　“不止是《异域风物志》，沈子所著《徐风》何其风雅，只可惜我等女子不能亲见沈子的手书。”刘氏向沈素笑道，“县主定是常读沈子手书的《徐风》，可否借出许我等一赏？”　　那篇《徐风》早已在武城公府中，沈攸祯更不会为了她再书一篇。沈素含笑微俯首，“家兄多年前便已将那篇《徐风》送回徐川，我并未亲见，恐难助细君借出。”　　刘氏愕叹，“当真是可惜了。”她再度笑看向顺阳王妃，“听闻顺阳王殿下曾赞徐川为天下才风至盛之地，世子久慕沈子高才，亦是因着殿下慕才之心。沈子的《徐风》难再得，大幸，我等可慕京中沈氏雅望。”　　我缓缓起身，笑道，“世子修学多年，效仿沈子的《枢风》所作的《枢韵》于京内高门中极得赞誉，听闻陛下亦曾请世子入宫亲诵。世子之才识，京中同龄少年远不可及。”　　昔年宫中大宴，我曾在殿外偶见那少年刻意去碰触宫女的手。此事若被皇帝知晓，顺阳王便是不会被问罪也逃不过斥责。　　有才又如何，此等品性竟敢觊觎沈素！　　我向沈素笑道，“前日我向嫂嫂借了一卷书，不想方才与哥哥说起，那书竟是沈子借与哥哥的。那书今日正好随身，县主这便与我去取回，也好还与沈子。”　　刘氏与顺阳王妃相顾愕然，嫂嫂笑道，“夫君也嘱我还书，我还疑惑为何寻不到，原来是你借的那卷。”　　至哥哥的书室外，回首见沈素深垂着眸，眼下却已微红。　　入室选了一卷哥哥的珍藏交与她，我轻叹了，“阿素，我今日只能助你至此。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日后……唯有沈子可护你了。”　　不多时，嫂嫂亦至我的房中。我倚着凭几移了移腰身，捧着温汤冷声道，“好好的胡曲。”　　嫂嫂坐在榻边看我饮尽了，道，“刘氏话里的隐意你可听出了？”　　我拢着手，“我当算不得愚人。”　　“明白就好。”嫂嫂轻笑，扯过轻薄的寝衣覆于我的小腹，拍一拍我的手站起，“看你是真的累了，先睡吧，醒来再用膳不迟。”　　我已想到刘氏的用意，更何况嫂嫂。　　她无邀而至无非是想为女儿寻一个机遇，而与顺阳王妃若不是一时投报，便是事前商定的互助。　　我轻声唤住嫂嫂，“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时，府中已有几人侍奉了？”　　嫂嫂垂眸片刻，幽幽叹道，“其时太妃与孝慈皇后还未入府，孝贤皇后为正妃，亦有两位侧室和四个侍妾，且已有了皇子。”　　“那两个侧室便是江氏与田氏。”她敛容静立，“昔年孝慈皇后与我说起，宫中争宠远甚于先帝即位前。昔年吴王府中，太妃与孝慈皇后，孝贤皇后与江氏等人皆不争宠，争宠最甚的是陈氏姐妹。孝慈皇后曾听到陈氏长姐的侍女劝她，终是自家姐妹，不值得为宠而失了姐妹情分，劝她不要再争宠。她却是悲泣，”嫂嫂抿一抿唇，长叹了，“她悲泣，又有什么是值得的，除却争宠，她还能做什么。这句话陈氏故去前也曾说过，孝慈皇后记了许多年。”　　嫂嫂的脚步极轻，自外阖上房门时，我依稀听到她叹息中的无可奈何。　　当年的陈氏姐妹皆有生养，却只能沉于争宠。那陈氏长姐，她当是为自己悲泣，她悲于自己无力看得多，看得远，悲于自己只能争枕边人的宠爱。　　明知自己之悲却无力去改变，于女子而言，当是极悲了。而她们姐妹在赵珣即位后先后亡故，她们皆无力面对长辰宫中的争宠。　　自嫁与哥哥，嫂嫂从未与我说起宫闱旧事。纵然是方才的席间，她亦只是稍稍一点便不再多言。　　我明了嫂嫂独与我说起争宠的隐意，经了田氏的旧事，我那时亦已明了后宫争宠或会引出的变乱。赵峥的后宫，不可再有赵珣后宫的旧事。　　嫂嫂为了她的子侄，我只为了长辰宫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