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候不回霍鄣,却听得姵嬿在外低声道,“已经歇下了,请他明日再来。” 我忙扬声道,“什么事?” 姵嬿推门进房道,“王妃还没睡么?有人请见王妃,道是有要事定要面禀,却不肯通报姓名。” 今日的要事唯有延清殿的那一桩,而来者不是华庭却是华袤,他行礼如仪,“王妃万福。” 我微垂眸,“华太医慎言。” “王妃自有王妃的福祉。”他垂首站着,“半个时辰前,临淮王殿下已经醒来。” 我看着他不语,若是为告与我峣儿醒了,只需遣宫人或太医署的侍者来通报就是,何需他亲自前来。 果然,他骤然拜下,“下官有一事向王妃禀报。” 我并不叫他起身,“若是与殿下相关便去禀与太妃,无须到我这里。” “此事确与殿下相关,然而下官以为王妃更应知晓内情。因为,”他略停了停,更垂低了头,“太妃那边并不需去禀报,此时太妃必已知晓。” 我一时厌恶他故作的高深,只道,“你且起来说。” 他却是不起,伏身道,“殿下暂无大碍,王妃安心。殿下的急症并非因燥热虚火,而是连日贸然进补所致。”他双手奉上一张薄绢,“这是药方,请王妃过目。” 我敛眉扫了一眼,识得的不过是参茸之物,旁的也是不知其药性。未待我问出,华袤已道,“这不过是益气养神的药方,”他后退几步,“只是这药量盛年男子尚且受不住,依脉象看,殿下至少已用了四日。” 盛年男子尚受不住的药量峣儿竟然至少用了四日!我忍不住剧烈寒颤,他还是个孩子,是谁给他用这样凶猛的药! 然而未及我理出头绪,华袤的话已追至耳边,“今日辰时,右院判于宥自缢于家中。” 我怔了一怔,冷笑出,“死得真巧。” 他只道,“这药方是下官自于宥脉案的暗层中寻得,并无旁人看到,如何处置,还请王妃定夺。” 太医中的已不是第一个人有此异状了。 方才的故作高深过后,华袤言中再无虚赘。这么快便可察觉我的喜恶又转换了心思行动,华袤可当大用。 华袤悄声后退,我道,“那病愈的钟太医,你看管好他。他如有异动,你可自行决断。” 入书室撑案反复深呼,仍压不住心头冲荡的忧虑与怒气。用养身的药激得峣儿伤身,于宥的身后是谁! 早前将凭几撤去,霍鄣读章表时我常倚着他读书,总能平心静气。伸手取过一卷书,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入目。 双手被暖暖地覆住,他的衣衫散着淡淡的夜风气味。我抽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深深埋首在他的襟前,此时只有他身上的气息能安定我的心绪。 他深叹,伸臂到我身下欲抱起我,“很晚了,回房去吧。” 我扭开,扯着他坐下,“我不要回去。” 他终是拗不过我,轻叹道,“好。”又轻手褪去外袍,将我移倚在他的腿边伸手探一探我的双脚,“这样凉,以后不可失分寸。” 姵嬿呈了药来,“方才那人入府时已备了药来嘱奴婢温着,亦叮嘱他去后服侍王妃用下。” 满口尽是苦涩,我移过眼,“没事了,我不要。” 他将药放在案上,轻轻抚过我已经隆起的小腹,“华袤如何说?” 不用我对他说他也会知晓长辰宫里的每件事,我缓缓将前后述与他听,他只默然抚过我的脊背,待我讲完亦是一言不发。 “会是谁?”我的手不自觉地覆住小腹,“谁要害他?他还那么小,那人竟如此狠心害他?” 我环住他的腰身,“你不知峣儿幼时有多可爱,他在我怀里睡时小小软软的一团,初时我总怕用力不当弄痛了他,随着姐姐学了许久。他会唤舅父早于会唤姑母,哥哥为这个笑了好几日。哥哥教他唤大长公主舅母,我说应当唤姑母,他不懂,在那里发能怔,竟唤出句舅姑母……” “阿珌,”他抬起我的脸,深深望进我的眼底,“你要记住,赵峣是皇子。” 只这一句,犹如当头落下一记重击,我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一句。 峣儿不是我家的孩子,他是皇子。 若不是皇子,他便不会受到这样多的苦楚。皇室的孩子尊贵至极,可他们要经历的痛苦与灾难远比民间孩子要更多。正因为是皇子,自他孕育在母亲腹中起就要承受恶毒的诅咒与谋算,这是他的命。 面颊干涩得发紧,双掌轻按了按,掌心的潮腻更令肌肤不适,“峣儿未出生便受了许多波折,都说皇子有上苍恩护,偏偏是他总是受这么多苦楚,当年田氏……” 我猛然顿住,事情过了这么久,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玉佩,那个推我入上清池内监的玉佩,当年没有查出有什么秘事,我却总觉得这枚玉佩应当有所指。 而田氏,那时她愿意用自己的死保住除却她的族人还会有谁?当年这件事被压下去无人再去查,连我自己也多年未曾想起。 我忙起身扯过绢笔画下,霍鄣敛眉细看许久,“一个内监身上有这种佩,确是可疑。” “当年我也这样以为,可哥哥忙着旁的事情终究没查出什么,只道或许是我想得太多。”我揉一揉手腕,“当年我也只看过一眼,又过了这么久画得也不大像了,而且就算查到什么怕也是无用。” 门上响了一声,郭廷在外道,“禀主上,有刺客在府外窥探,已伏诛。” 霍鄣扣了那绢道,“我只管查上一查,有用无用日后再论。” 我却做不到他这般不以为意,终是叹道,“这几年里已有四次了,你在外面时多添一些侍卫吧。” 他诧异看我,蓦然笑出了声,“好。” 霍鄣亦未查出那枚佩的来历,只查出田氏一房表亲的女儿多年前嫁与禾成伯祝璞,且有黄门令葛质、水衡都尉单珉与散骑常侍潘牧等多人与禾成伯私往甚密。 但这些人官阶不高又无甚权势,难以为田氏助力,或许田氏原本就无意借力朝臣。 田氏之事已过去多年,且当年赵珣亦是将此事压下的,而这些人的私往亦不过是寻常往来,霍鄣只作不知,田膺仍未受牵连。 正是此间,庄逊接连三胜,兵锋直指王庭。同时,王埘向西进兵,陆廉与窦承璲夹击车单王等部,更斩杀了车单王。 庄逊纵入草原深处,与王庭军交战数日后忽然休兵。两日后,庄逊将随军粮器辎重尽数留于原地,大军返旆浩浩荡荡归于阙墉关,王庭军未有追击。 庄逊归安然归阙墉关,王埘、陆廉与窦承璲相继撤兵,此战前后用兵近四万仅损不足八千,却给草原留下一片丛生的乱象。 北巡试探后初拟的方略于归京后定下,终在此战中得到了霍鄣最想要的战果。 有那一次试探,短时内的这番再次出兵最初也是迷惑了和赫以为霍鄣故计重施,使乌达忽阿木最初时并未真正下定决心抗击。待他看透霍鄣用意时,王埘与陆廉已在他左右两路将他困住。 王庭的不救援在西东两翼的和赫各部中埋下疑窦,至庄逊连破伏兵,王庭未与庄逊交战便缴了庄逊留下的粮器辎重又纵其归于阙墉关,这些疑窦便已萌发出恶果。两翼各部并不愿相信庄逊先与乌达忽阿木议定偃兵,且有王埘与窦承璲的斥候散出的所谓真相,他们更只相信是王庭慑于庄逊之威而请和以换取粮器。 而乌达忽阿木不追击庄逊的内因,却是庄逊生擒了设伏的乌达忽阿木祖母最钟爱的重孙额令统。庄逊借和赫斥候暗中向乌达忽阿木的祖母以额令统的性命为要胁,且故意放出此战只斩乌达忽阿木便回师的风声给查兰王。 乌达忽阿木向来敬重祖母,查兰王又在侧虎视眈眈只待他死后便夺王位,乌达忽阿木唯有退而休兵,而额令统在庄逊距阙墉关只一日路程时被放回。 北境大定捷报入京后的首个大朝,朱任衡奏请大司马参决政事。经朝议,皇帝当廷准之。 这一日,武将无谕旨不可触朝政之制已废。 十余日后,宫中一内监借朝会后长跪仪宣政殿外请见霍鄣,道出宫中有内监暗通祝璞将宫中宝器偷出宫贩入民间,又举出数个参与的内监。于是祝璞下狱,十余内监被查实问罪,霍鄣顺势自京军选了数百精心挑选军士入长辰卫。 这几日里,太医于宥已入葬的尸身被怒极的姐姐下令掘出断肢身而后弃于荒野。令姐姐痛不欲生的是,于宥对峣儿用药竟是因为岁前峣儿一次发热不肯用他的药而被姐姐心急斥责了几句“无用”。 于宥死后,我令华袤近身照看峣儿。一番精心调理下,峣儿虽渐渐好转,可华袤仍暗中向我叹息,“殿下这般年幼,日后须更加当心。” 峣儿终不能有像寻常孩子一般的心性了,我的哀伤霍鄣看在眼里,他小心按住我的手,叹道,“叮嘱华袤,多多用心照看着。” 双手被他合在掌心轻揉着,他忽道,“还有一桩事。” 我倚入他的怀,他的体温透过衣衫渗入我的肌肤,让我舍不得离开,“什么事?” “赵峘迁出长辰宫。” 东安王赵峘,我几乎已经忘记赵珣还有这个皇子。 他的生母至死不复圣宠,养在鸿台殿时还有一个田氏所出的赵嶦挡住了他皇子应有的荣光。皇帝即位后他虽在宫中却形同避世连宫宴也极少现身人前,他已十六,确不能再留在宫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