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七章 阙墉(上)(1 / 1)皇舆首页

出靖郡,入高燥地,风沙渐重,日光时灼,夜风硬冷。入阙墉关,于行馆沐浴更衣,我简简用过一餐便睡下。已许久未曾安枕,醒来时霍鄣坐于榻边笑看着我,“王妃好眠。”  又是多日未见了,我展一展手臂笑道,“不敢奢求好梦,只要没有噩梦就好。”  推窗看过天色,应是酉时前后。他这么快便离营入行馆,应是庄尚已备下筵席,更已来请过了。  坐定对镜整妆,他自我手中取过玉梳,梳齿的一丝凉意自发间滑过。他手势轻缓,亦有些许拙钝,“你许久没有噩梦,便是好事。”  前次自噩梦中惊醒又被他安抚着睡去过后,我知晓他每夜都在身边,只是总在我醒来前起身。有时夜半醒来去握他的手,他也总是回握住,却不知他是睡是醒。  此行整月的车马劳顿,我却从未生噩梦。  我打量着手中两支金簪不知该用哪一支,便侧首问他,“你看哪一支好些?”  他取过案上的白玉簪插入我束好的发髻,“齐琡自是配玉簪。”  他倒也会引人欢喜的言语,我起身笑嗔着推他,“再不动身就迟了。”  他竟是正色,“本王久不见王妃,多留滞片刻又能如何。”  这人,愈发没沉稳模样了!  出行馆,乘辇舆,佩仪仗,至定方大将军府。  当先的庄尚已引众将候在门前,及至我下了辇舆行至霍鄣身侧,众人拜迎。  因着并不是军中筵席,众将也各自携了家眷。我与霍鄣各自坐于上席,我看着众将欢饮,却唯有庄尚至霍鄣案前敬酒三樽。  宴间女眷亦饮酒,相敬饮酒时颇我旷达气度。我讶然看着,旁案的徐旖笑道,“北境民风疏阔,不似中土一般规矩繁复。加之一年间总有七八月的苦寒,饮酒驱寒之余,便也练就了好酒量。”  北境的酒亦似边民一般有豪烈之气,我笑与众人饮过数樽,她们无一人显醉态,我却已觉眼中灼涨。  徐旖撤酒换温汤,庄逊之妻,原来是这般温婉惠悟。  口中的温汤被尚存的酒气扰得变了味道,我不由再看向霍鄣,他执着酒觞与庄尚笑言,却并不饮酒。  回想过,他确是极少饮酒,他身上有酒气也唯在成婚那日而已。便是哥哥送来青珑生,他也不过浅饮少许。  好在有庄尚从中往来又有冯霈好酒量,不多时众人已是微醺,因有女眷,倒也没有失了分寸。  我这一方尚在笑谈北境风物,众将席间渐有人深醉,庄尚散宴。  庄逊与徐旖往府外相送众人,霍鄣与庄尚仍在笑谈。众人先于我们离席,庄尚是有意留我们了。  正欲往席间去,却见一虬髯大汉立于门内似在犹豫进否。庄尚当是以为有军务,唤进了那人,他却直行向我拜过,“王妃安好。”  我一时愕然,想不起他是何人,他却是又是拜过,道,“昔年仲春,末将随少将军过府拜见齐公,行至院中有几只毛虫落入少将军颈后,少将军遇毛虫便会立时起疹,末将去摘虫,也得了一条。当日末将以为有人戏弄,又不识武城公失礼冒犯,幸得武城公原宥,只是险些受了王妃的笞责。”他再度拜过,“其时引王妃惊怒,末将却疏忽了礼数,今日特向王妃致歉。”  “其时年少,更事未多。”我向他微俯了身笑道,“还望将军不要介怀。”  那武将却是大笑摆手,“不敢,不敢。”  那武将复离,身边霍鄣以袖掩着装作轻咳,我掩笑低声,“他的吼声太大,我无故被人扰了午眠本就恼着,又听着仿佛有哥哥的声音。”说着作了个剑斫的手势,“那时我不过是折了一枝树枝,若是手中有剑,他得的便不止是一条虫了。”  这一句惹得霍鄣肩头微颤,难得面上还是端肃模样,“王妃胆识过人。”  我忘记了那个人,却如何能忘记那个仲春的午后,那是我初见庄逊之时。  便是因着此事,我被父亲罚在院中跪了整夜。哥哥不敢违逆父亲为我求恕,便陪着我跪了整夜。  我侧首看着霍鄣,算来雍门内初见他至今也是五年有余,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那时如何敢想,我这一生,竟是真正始于雍门。  徐旖送过女眷归来,庄尚向她道,“两个孩子应还没睡下。”说罢含笑向我,“多年未见,你们兄妹愈发相像了。”  我点头,亦笑道,“父亲与哥哥也常念着伯父,只是伯父数次归京我都未能相见,是我失礼了。”  “我几次归京你都在太昭山别院,我前次见你时你还是淇儿这般年纪,也是十余年了。”他笑叹道,“不止是你,我连恭儿亦是多年未能相见。她在京中可好?”  唤过秀堇,我将一卷帛书与一只木盒交与庄尚,“伯父安心,恭姐姐很好。启程前她嘱我将这封家书送与伯父,这盒中之物是恭姐姐送与嫂嫂的,恭姐姐也有叮嘱,定要我亲手送与伯父与嫂嫂。”  徐旖携了两个孩子近前,庄尚接过帛书与木盒,笑道,“旖儿入府这些年都未回过京城,你与她还未见过。”  徐旖已款步上前盈盈施礼,“徐氏拜见王妃。”  我微笑回礼,徐旖引两个孩子又走近了一步,庄尚召过两个孩子道,“淇儿沵儿,来见过姑母。”  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子十分可爱,哥哥牵着妹妹,左右看了看祖父与母亲,软软道,“姑母安好。”  庄尚叫两个孩子唤我“姑母”未尝不是示意齐庄两家的多年之交,霍鄣但笑不语,只淡淡看我一眼。而这一眼,足以我全身的血液冷去。  徐旖和两个孩子的名我早在哥哥那里见过的,从前未曾留意,此时听来连我都觉察出其中一丝别样意味,他岂会觉察不出!  我强自镇定,含笑向庄尚道,“不知淇儿与沵儿之名何解?”  倒是庄淇脆生生道,“父亲说过,母亲家乡在淇水边,我便以淇为名。妹妹的名是庶母读诗取的,父亲与母亲都喜欢呢。”  庄淇拉着我笑,“姑母的名是什么?”  他这般童真可爱,我一时想抚一抚他的脸庞,可他与庄逊极相似的容貌却似利剑指在掌心,我终只是抚过他的发顶,笑道,“你父亲与我的兄长是挚友,我并不姓庄。我与你的姑母常在京中相见,日后你亦会见到她的。你若是怕记错,便唤我齐家姑母就是。”  庄淇落落大方,“姑母放心。”  他看着我,忽道,“姑母家中有弟弟么?”  我略怔,微抬眸间便看到庄逊复归。心中倏然回转,我笑道,“你虽没有弟弟,却有一位兄长。陛下是你的姑母的养子,他为人至孝,你的姑母待他与己出无异。”  庄淇似有疑惑,张了张口,却又合紧了。  我知晓他问的是我,可我只能以庄太后答他。而庄淇,他应是知晓我有意回避。  童真且早慧,边境烽烟下竟能养出这样的性情,不知是应喜还是应叹。我向庄逊微笑点头,“君子才德弘深,好名。”  途中我几次想过与他再见时的情状,我曾怕见到他时一字也说不出。宴间,他未有一言向我,我只能自他与旁人的对谈中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敢看他,唯恐看他时不能自控目光露出异色为人觉察。而此时与他这一句,却是心中长长一缓。  原以为多艰难的事,当真说出时也是不过如此罢了。  当年为防和赫借机异动,庄尚不能离北境,嗣皇即位大典只能由他代父回京。庄逊归阙墉关前过府拜别父亲,此二事我事前并不知情亦无力在那时留心,却是经庄太后方知。  数年后目光再度相触,我竟觉那曾深深刻在心中的眉目这般陌生。他眼中含着温和笑意,却是看向了庄淇,“今日可读过诗?”  庄淇奔到他身前,清声笑道,“读过了,先生正读到淇奥。”  赵珣赐婚后我仍怀着那万中难得其一的希冀,也曾期盼他哪怕给我一封书信也好,可终是未能遂愿。我并未怨过,从未有过承诺又何谈违誓,可即便他从些待我禀礼且生疏,我也想不到他此时与我竟疏远似从前并不相识。  他笑看着庄淇,目光中含着的温和笑意我从前只见过一闪。而从前与他几次对言时,我每说一句都会几番思索过,唯恐泄露了心思,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我一时忍不住笑了,他与哥哥同年,我那时那般年少,他如何会有如我那时一般的心思。  原本就是当年的一厢期盼而已。  心中千回百转,我已能觉得自己的笑容轻畅,“来日淇儿承庄氏箕裘,必不负将军所愿。”  庄逊只向我含笑微躬,“王妃吉言。”  庄尚笑道,“廷瑜曾数次道淇儿的字由他来定,他可定下了?”  我一怔,我知庄逊的字是父亲定的,却不知哥哥与庄逊亦有此约。我微笑道,“哥哥并未说起过,我也不知。”  庄尚看向庄淇仍是笑,“淇儿至弱冠总还有十几年,不急不急,待他来阙墉关为淇儿行冠礼前择定就好。”  我亦原本笑看着庄淇,只他此言不由再度看向庄尚。这些年里,庄尚留庄逊于北境历练,庄尚是要庄淇也留在阙墉关,是要庄淇亦从军。  可无论何人柄国,北境断不会留于一家之手。庄尚此言,或许会断送庄氏一门如今的权势荣威。而霍鄣此次北巡,亦必有择人取代庄尚之意。  或许是觉察了此言的不妥,庄尚蓦然转眸向我,却又笑看向庄沵,“沵儿,你颈间金环正是姑母赠与你的,此时正可谢过姑母。”  庄沵走路尚且不稳如何能懂得这些,小孩子又有些怕生,任凭徐旖如何哄劝也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倒是庄淇又回了去曲身在她的身边小声哄说了什么,待庄沵怯怯走出,庄淇禀礼道,“妹妹年幼尚不识礼数,淇代妹妹谢过姑母。”  徐旖向我歉然笑了笑,我亦寻常笑道,“淇儿这般年纪便如此明事理识大体,当真难得。”  庄淇偏过头看着庄沵,欢声道,“妹妹生辰那日佩了姑母的金环,她欢喜极了。”  唤随侍送进另两只盒,我启了一只盒,“这是你的太后姑母亲往谨德殿为你寻的先贤经典。”又自另一只盒中取出两支笔,我笑道,“沵儿的生辰有金环,你的生辰我却不知是哪一日更不曾赠你什么。这两支笔也是你的姑母赐予我的,她为你寻了书,我便将这两支笔转赠于你。艰险很想念你,你也要常念着她。”  庄淇恭敬行大礼,“是。”他又笑了道,“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初三,姑母可记下了?”  咸平三年十二月初三么?我略一沉吟,将两只盒尽交于庄淇,笑道,“这是个吉日。”  “正是。”徐旖抱了庄沵轻柔低笑,“这是王妃当年为郡主时行赐封礼之日,淇儿也是承郡主厚德庇佑的,是以淇儿这般敬重王妃。”  她这话虽亲近却终是不妥,我笑道,“十二月初三是先帝择定的吉日,淇儿的生辰也在这日,当是得先帝赐福的。”  “先帝是谁?”庄淇抱着两只盒昂首看我,“是从前的皇帝么?”  我含笑点了点头,“是。他是你太后姑母的夫君。”  我一时有些恍惚,细细算过,他竟已崩逝四年了。这满室的明亮灯火中,我无端想起了当年扶祥殿晦暗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