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兴三年元月初一,临华殿设皇室家宴。 皇帝端坐御座,姐姐与庄太后含笑分坐。华灯笙歌,觥筹交错,恍惚是身在那日先帝为峣儿设的宫宴,御座之上的仍是先帝。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殿中尽是公侯宗亲,席间不时有人向我们举樽,因着前几日的倦乏还未舒缓,几樽过后唯有以茶聊为回礼。 庄太后与姐姐相携离席,我更倦怠了应对。 霍鄣微敛了眉侧首看我,我忙扶着膝站起,“我去更衣。” 得势失势常常只在旦夕之间,昔年霍鄣不在京城,我以郡主之名列席宫宴都会受人轻侮,今日我初次以弘丘王妃的名分居于人前,当日羞辱我的城阳王难掩僵涩的身形。倒是他家王妃,温婉一如往日。 齐氏的出身从来为他们所鄙夷,父亲在时还没有人敢如何,那年他离开京城,我的出身始终不能赋予我郡主应受的尊望,我今日所有的尊望全都来于我身边之人。 梅渚边风雪依旧,夜风卷入清寒梅香,虽是阴冷,却也渐平静了心绪。辗转忆起方才的情状,心中更轻快了些许。对案的兄嫂新婚燕尔情意深笃,哥哥面上的笑容如融雪春风,含着我这些年来从未见过的怡然快意。 原来,长久苦候之后的是重生一般的欢欣。 “下官见过王妃。” 有人轻声告礼,转身望去,沈攸祯几乎隐匿于山石暗影中。心中不觉一沉,我含了如常笑意,“沈子何故在此?” 他垂手道,“席间小妹见太后清减些许,问过内监方知太后近日染了风寒。小妹正在灵台殿外为太后祈福,下官奉召入宫在此相候,宴毕即与小妹离宫。” 有前岁宫宴为我解围的情分在,入殿时我曾与沈素见过礼,只是宴中疲于酬应,并未发觉她何时离席。从前庄太后与姐姐都不甚喜沈素,但近来也渐渐召她进宫了,庄太后也几番悔于轻待了这般和顺可人的少女。 他深夜孤身在此原本不妥,好在沈素有县主之名,又是忠善之举,新岁里也不会有人深究。 “阿素有心了,也是沈氏的好门风。”我深躬施礼,“论才学,朝中唯有沈子可令天下文士敬服。太学与郡学事关国之运势,有沈子在,百姓可盼盛世。” 沈攸祯秉礼微笑,“有弘丘王为士子铺就通天坦途,是下官之幸,更为万方大幸。” 我不由笑了,都是聪明之人。他又行了一礼,“昨日有骞安士子入太学,弘丘王弘旷气度更令众士子敬服。” 他的话中仿佛另有深意,我却一时不想细究,仅道,“听闻沈子即将成婚,先恭贺沈子了。” 透骨寒风忽地大起,飞雪卷低了沈攸祯的话音,“池边风冷,王妃还是回殿为好。小妹应已礼毕,下官不宜入临华殿,亦当迎她离宫,下官告退。” 风止时沈攸祯已是无踪,我转身,却见霍鄣缓步走近。背向着几点昏黄,他的容色亦是朦朦。 这样的宫宴他是不应离席的,我忙迎上去道,“宴已毕么?” 霍鄣眸色乌沉,只将怀中雪裘展开披在我身上,“是。” 眼中似入了尘,我紧闭了眼揉过,却见霍鄣垂着眸拢紧我的雪裘,“明日与各府女眷入宫问安,不可误了时辰。” 我轻声应了,沈攸祯当是刻意避开他的吧。 梅渚边不是雍门,他二人更不是鸿胪少卿与无名将军,霍鄣此时手握上骁帝师,沈攸祯仍是鸿胪少卿,相距何止霄壤。 何况,当年先帝任负有高门大才之名的沈攸祯为太子少傅助汪溥教导嗣皇,未尝不是欲将一个至信之人留在嗣皇身边以制其疑虑之人。 汪溥死后原本应是他取代汪溥教习皇帝课业,可袁轼偏就是荐举了太学中的鸿儒乔育专司皇帝课业,他仍只是为辅。 霍鄣携我离去时眼风也只是淡淡掠过我的身后,我不由回首,他是看到了沈攸祯么?方才衣袂翻飞间的清冷愈显他身形清癯,以书文卓著俊朗飘逸为世人称赞的沈子虚居高位却不得施展,或许心中也是孤寂的。 梅香渐浓,侧首看霍鄣微垂着双眼似在沉思。我扯一扯他的袖,他竟是未觉。 我索性停了脚步看着他,他却是直走出丈许方发觉,回身时略有愕然。我伸手向左方指去,叹道,“你走远了。” 夜已深,便不往梅渚深处去。渚边的梅树唯有高处的几枝开得还算盛,我仰首看着,却是触不及。 身子忽地一晃,霍鄣已托起我,我忙折了一枝,只是力道用得不好,手下转了几次折下时已落了一肩的花瓣与雪。 我将梅枝在他眼前摇一摇,“上清池的梅花是京中最美的,我们移一株回家可好?” 那年新岁初次醉于长辰宫梅花的香韵后便是念念不忘,只是从前家中没有梅树,冬日不入宫时,唯有待哥哥自沈攸祯府中折来开得最盛的几枝品一品梅香。 语初尽,我已是轻笑了摇头。我这样折了长辰宫的梅枝已是触了宫规,更何谈移一株出宫。 霍鄣亦是摇头,“只一株梅太过凄凉,不好。” 归家已近戌时,霍鄣换过衣袍,随口向我道,“乏了?” 大半日的宫宴过后我反而不觉倦乏,便摇头,“还好。” 他似不喜欢梅花的香气,我又舍不得弃于院中,只抱着那枝梅在房内转了几处都定不下置在哪里。 “插于屏隙间便好。”他笑一笑,“随我去书室。” 霍鄣坐在案后,敛眉缄默只一卷一卷读着章表的抄文,读过了便交到我手中。从前的抄文中的字迹陌生,可这些日的书文中已是哥哥的字迹了。 此前袁轼曾插手尚书台事,虽是艰难,但萧歙与哥哥终未令袁轼如愿。 汪溥死后,原归于御史大夫的掌机要之权已移至丞相。放弃收用尚书台亦不许朱任衡掌机要,目下朝中,丞相已然独大。 此前霍鄣能拿到章表的抄文,至目下哥哥代那人来写……尚书台欲复起,霍鄣意向朝政,哥哥与霍鄣从未私见,他二人之心照已付于行。 不久之后,这书室的案头必有章表,亦必将有丞相亲掌之机要。 只是心中想着旁的事,我端详良久,终究压不住那疑惑,“那年……咸平三年岁末雪灾过后,你在雍门为何请了沈攸祯去?” 他骤然抬头,我难辨他眼中的意味,只笑道,“那队胡商入城时我便在那里了,只是不解你那时竟能请得动鸿胪少卿。” 他眉间略缓,仅道,“我不过一试。” 我豁然大悟,“从前听哥哥说起过他性行淑均泰而不骄,并无高低之见,我本不信,原来哥哥并没有高赞他。” 霍鄣并不应声,光影下我的发钗仿佛微倾了,我扶一扶,觑了他一眼,“陛下即位数载,先帝的国史仍未修成,何不许给他?” 他也不抬头,“朝中自有著作郎。” 田膺所修的先帝国史文稿岁末奉至御前,皇帝看过便令他重修。这田膺是前御史中丞田议之叔子,此人秉性忠直,昔年田议在朝亦有田昭仪盛宠之时亦从不以田氏族人自居。他也是广有才名,只是从不被袁轼重用。 田膺仅居于著作郎之位确是可惜,可修史这等事霍鄣也不肯放手与沈攸祯,他当是顾忌着沈攸祯身后的文臣之势。 他这样说我也不便再多言,忽而想起宫中时沈攸祯的话,我看着他道,“太学里来了个骞安士子?” 他笔下虽疾亦稳,淡淡道,“一个少年士子入京往太学上书,阿瑾也在。” 我讶笑,“士子上书言事不向公车司马令却去了太学?他可是找错了官署。” 他仍是淡然,“他没有找错,他知晓何人能将他之言送至御前。” 我不由笑了,这朝堂中为天下士子所至信的亦唯有沈攸祯了。我仍然疑惑,“沈攸祯如何处置?你为难他了?你和哥哥去太学做什么?” “我为何要为难沈攸祯。”他抬头看我一眼,停了笔笑道,“我也不知阿瑾去太学做什么。” 我正欲开口,他已自半臂高的书卷最下端抽出一张绢,笑道,“幸而归来途中经过太学,若无这篇斥文直送至我面前,我尚不知霍鄣这般可憎。” 竟有人直面前斥他可憎?我侧身支臂于案,轻点着额角笑不止,“你可问他的罪了?” “他为言者我为闻者,他无罪,我亦或可引其言为戒。”他将那绢书移过,“原本就是斥击我的,既被我看到了,他也未再请沈攸祯送至御前。” 垂眸看过,文意与他封王前袁轼对他的评言相似,倒是文辞中壮志激荡,对朝政亦有见解。 他取回看着轻笑,“这少年颇具胆色,沈攸祯几番回护,他都是一身硬骨只候着我处置他。”他似微叹了,“阿瑾与他问过话,亦赞其殊姿难得。先回郡学再历练几年,若能收敛少年锐气亦可入太学,来日可成大器。” 哥哥赞许的人并不多,可见这个士子必是有大才。从前哥哥极少在人前赞许他人,近来他的性情也变了许多,我半身伏于案首,“哥哥今日很欢喜。” 他只漫声应了,重舔了墨提笔疾书。 伸指推一推砚,我笑道,“嫂嫂从前的封号是繁阳,你可知她的闺名?” “这……”霍鄣怔愣,止笔凝神细想良久,终叹道,“还要去问阿瑾。” “我早问过了,”我睨着他轻笑,“唤作柔御。不侮不畏,嫂嫂不输男子,更可见孝成皇帝何等爱重嫂嫂。” “历朝天家之女只有封号可见史籍,”他低眸,随手递过几道军报,“稗史中所记之名亦多有不实。” 何止是公主,史籍中的皇后亦多是仅留下姓氏而已,这男子的江山中谁又能留心一个女子的名。我看着霍鄣,将来若是有一个眉眼气度与他相似的女儿,又是什么样的名方能相配? 霍鄣蓦然一眼扫过来,我收不回唇角的笑,有热意轰然冲上。 他的目光中含着莫名灼热,我索性更深了笑容,站起身拂了拂衣襟,“明日不朝你还要看军报,我却没有那个心思。你且看着,我可要睡了。” 转身时灯火一晃,墙下的一扇木屏的隙间仿佛有人影。我一时悚然不敢动,霍鄣向那屏去,我忙扯住他,他只笑道,“那是我的甲胄。” 这玄色甲胄正是当年我在上平时他身着的那一副,江亶逼宫的那夜,他也是身着这副甲胄的。胸前与肩头有深浅交错的刀痕,连盔上也有数道。甲胄近颈处的一道极深刀痕断于边缘,我抚过那深痕,悚然有寒意自脊背冲向头顶。 惊颤之下回首,他只淡然微笑。 他手中的长剑寒气迫人,我缓缓抽剑将剑锋拖在掌心,这剑极重,我一时不稳,霍鄣已一手托起剑锋,“当心。” 剑鞘垂在他的身侧,鞘纹晃出的暗光竟有些刺目,我避开那抹暗光,指尖轻轻拨一拨指手掌被划破的皮肉,幸好他接得快,只浅浅划了一道,并未流血。 他将剑收入鞘,我扣住掌心笑道,“这是你当年入厚载门时执的剑么?” 当年直指天际的长剑裂云断光,已近五年了,每每想起时心底的震动轰鸣仍如那夜。这是武人战场杀伐的重器,当年江亶的剑与之相较更像是高门中的赏器。我的清吟剑若在此剑旁,也定会失色如俗物。 将剑置于架,他道,“此剑饮血十余载,戾气极重,你只看一看便好,不要再碰触。” 他回首,又是笑了,“你移不动的。” 我收回手,又是被他说中了。只是胸甲我已是极费力的托起,不敢想他是如何身着这一身甲胄征伐沙场。伤口处微微裂痛,已见了一丝血色,我又扣住了,“为何要用屏遮着?” 霍鄣正欲将屏移回,闻言便将那屏收起,“原是以为你在书室时看着会怕。” 从前在书室中是未曾留意过这屏,现下再想,仿佛是初次入书室时这屏便在此处了。屏后甲胄剑靴齐备,我不由得失笑,这么久了,竟连房中有他的甲胄都不知晓。 甲胄寒光冽冽,我揉一揉眼转过身,“我先回房了,你早些歇息。” “阿珌。” 他忽然唤我,我不由回首,却见他只含笑看着我,“今春的先蚕礼,你可要去观礼?” 他竟问起了先蚕礼,我只觉得倦意深沉,返身摇头步出书室,“称病那么多年,今后便仍是称病吧,我懒怠应对那些繁复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