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案上整整三瓮的青珑生,再想方才霍鄣与哥哥互礼过后便去了书室的容色,已是笑不止,“你这是想看我醉酒后将如何被他责罚么?” “我看你便是醉酒后拆了这王府,他也只会再建。”哥哥看着我笑,“甚好,甚好。” 他拉过我并坐,笑道,“听姵嬿说你们是出城去了?可知今日拂了多少人的好意?” “原本就懒怠酬酢,出城可是快意许多。”我自启了一瓮,“入城时经过街市,想起曾在那里偶遇大长公主,她亦曾相邀我过府,不知今日可有大长公主府的人来?” 哥哥注酒的手微微一滞,只垂眸道,“他说了什么?” 我不过说起大长公主,他便猜到我知晓了昨日宫中之事。我摇头,“他只是说你仿佛有意躲避。” 最后一滴酒落入觞,那清凌的一声过后,他终是低叹了,“昨日朝会过后我与他奉谕入乾正殿,恰有内监来报她入宫问安,陛下命我随驾,”他垂首笑了笑,“我说……外臣不宜出入后宫。” 我微微抿唇,只叹,“姐姐是太妃,岁末时节你入后宫问安是在情理之中,原本未可厚非,这样说反而更显欲盖之意。” “那时我心神已……”哥哥的神色有些恍惚,修长的手指掠过羽觞,愈发显得寂然孤清。他沉思良久,方重重叹了一声,“那年姐姐进封礼后,我在延清殿外初遇她……” 他骤然闭上眼,似欲极力掩去眸中的痛楚,“我欲请父亲去请旨,却在那时先帝赐婚她与长修侯。” 长修侯俞横……当年我曾听城阳王妃隐约提起,他原本就是孝成皇帝早已为大长公主择定的夫君。 我长长叹息,“你还要自苦多久?” “齐氏如今……”他终是苦涩低笑,“罢了。” “齐氏如今?”我伏于哥哥肩头,“你有武城公的名位,宫中有姐姐为太妃,我……”我蓦然咬住唇,直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压回,旋即道,“我们齐氏的尊贵唯在皇室之下,你忧心齐氏与皇室联姻负上外戚之名,可有姐姐与峣儿我们已是外戚,你又何苦将自己的一生困在这虚无的束缚里?” 我直了身子正色看向他,“她孀居早已满了三年,想必不过了多久陛下便会为她择婿,若那人仍如长修侯一般空有仪容,你忍心看着他她苦了这些年之后再度被赐婚于一个不心仪更没有半分担当的男子?” 闭目良久静默,我几近以为自己又是输给了他的执意。他这些年不肯娶妻定是为了大长公主,可若他仍是顾忌,他二人终会自苦一生。 但这终究是他的婚事,总要听从他自己的心意。 “阿珌。” 我张开眼,却见一枚赤红的珊瑚佩。 看这珊瑚佩的色泽必是常常被拿在手中的,我握了珊瑚佩,“这些年大长公主待我亲厚,我早应过府去谢她。” 哥哥一怔,随即摇头失笑,“将至新岁,宫宴中你去谢过便是。” 他必是忧于我与大长公主骤然亲近引得京中私议,我环住他的脖颈,娇懒了声音,“宫宴中谢她便是王妃与大长公主的相交,我可不愿被那些繁复礼数拘着。” 目视哥哥的车辇离去,我转身,霍鄣略讶异,“你当真要去?” “父亲离京后他只有我和姐姐,若是姐姐出面便像是皇命,他也不会喜欢。”我叹道,“过了这些年,他也是怕了。他待大长公主心意未移,只是顾忌太多。” 我扬一扬手中的珊瑚佩,“哥哥不说我也猜得到,这必是大长公主成婚前送与他的。原以为的终生之憾事已现转机,他将此佩交与我便是肯踏出这一步,我何妨助他一臂之力去试一试大长公主是否与他一般心意未移。” 他含笑看我,“你能试得出?能看得出?” 一时喉中微哽,我掩面长叹,“是了。从前数次宫宴,他们都曾相见的,我竟没看出。” 他握了我的手微俯身,“想去便去,你只记得,不要试探,直言便好。”又直身轻叹,“你那心意,谁看不出。” 我不由切齿,“你说我可笑?” 他却直将我牵进了书室按着我坐下,“王妃欲用膳否?” 我惊起,“我忘了留哥哥!” 霍鄣轻叹,我始觉腹中空空。 郭廷送进了晚膳退出,我细嚼着只觉美味至极。霍鄣看着我轻笑,“倒未见你似往日一般总是草草用过。” 霍鄣不在家中时我从未在饮食上用心,一时大觉心虚,仅道,“郭廷多言。” 他含笑切了炙肉给我,“是昨夜庖者因制不出合你意的膳食与我请罪。” 那炙肉火候和味道都是正好的,我亦切了一块给他,“他们的手艺向来很好,我并没有挑剔过。” “此事成与否,哥哥必要亲自听的。明日我去见大长公主,你还是请他去宝异肆外候我。”我又切了一片细嚼,“我知他的顾虑,事成之前,我不便回去见他,他亦不便来这里,免得事后引人诋訾。” 忽然想起方才与哥哥说起的旧事,我一时笑了出,“咸平三年岁末我曾在京中见过大长公主,那时我并未多想,此时再想起,她那时的府邸并不在近处,便是自宫中归府,也不会途经那里。她当是早已见到了我,经了几番犹豫,再追行过去看一看我。” 霍鄣笑叹,“去看一看你,也是试一试能否容忍你这肆意妄为的性情。” 原也想起了是那一日初见他,不想他这般笑我。我扬箸,“我还知礼数!” 长修侯过世后大长公主便回到从前的长公主府独居,前日她尚能入宫,今日却病势沉沉。我行大礼,“齐氏拜见殿下。” 大长公主轻柔一笑,“王妃安好。” 她已不似从前般唤我了。 我端坐一旁,双手覆在膝上,浅笑道,“昔年殿下相邀,今日方得到府谒见实是臣妇的罪过。” 那年一见至今总有五六载了,彼时何敢想我初次拜会她竟会是此时的情状。 “这些年前前后后许多事,你也不得闲暇,这么久了不想你还记得。” 她的面色青白,精神亦是委靡,不过几句话过后额上已沁出了细汗。侍女呈上药服侍她用下,我借机道,“臣妇有一袪病良方,请殿下一辨。” 我的目光自那侍女身上扫过,她会意,遣出众仆侍道,“不过是受了寒并无大碍,劳烦你了。” 我缓步上前,掌心一枚珊瑚佩似灼了她的双眸。 方才入府,庭中银桂只高武城公府的那株尺许而已。京中最先植成银桂的应并非武城公府,而是这里。我道,“我昨日初次得见此佩,可想家兄何等珍视。” 她身子微微晃一晃,漫出酡红的面容深垂了下。我看不出她的目色,索性开诚心,“见此佩之前,我从不知哥哥这些年为何固执不娶。待见此佩,我虽鄙钝,也知此佩于哥哥有何深意。”我躬身行礼,“殿下恕我冒昧直言,哥哥他日所娶正妻若非此佩之原主,他也不会视那人为妻,三人终将此生寂苦。” 她是心病,愈则欢喜,若不能愈,只会此生郁郁。 大长公主长久不言,我纤毫不敢移目。 至眼中泛红,她仍咬了唇不肯开口,我再耐不住,“殿下……” 却见她轻轻抬臂遮住了半面,轻握住珊瑚佩的手露出皓腕如冷玉,“我……前日陛下邀我入寿懿殿与太后太妃用午膳,明日……我许会好些。” 我长长缓了气息,“殿下归来后尽可安心休养,阿珌告退。” 宝异肆外,哥哥一身风雪。素简车舆经过,我唤姵嬿,“去告与哥哥,明日他可入宫问太后太妃安。” 青衣入雪幕,孤影怜玉心。有些话,终还是要哥哥亲自去说。 归家后直入了书室,霍鄣愕然看着我写的“永以为好”四字,却又笑了,“明日寿懿殿中太后必会看出端倪,有她与太妃在,陛下定会赐婚,你实不必送这四字入宫提早示与太后。” 又是被他看透了心思。我笑叹着将绢投入方炉,“是了,人皆聪明,唯我愚钝,他们哪里需要我做这些无谓之事。”我仍是忧虑,“袁轼会不会作梗?” 额头覆了薄汗,霍鄣抚着我的额轻笑,“放心。” 转日暮前,圣旨下,繁阳大长公主赐婚于武城公齐瑾,繁阳大长公主再赐汤沐邑。 因着新岁不宜嫁娶,二月三月又无大吉之日,于是择定十二月二十八为婚日。 长修侯过世多年,皇帝极亲待这唯一的姑母早已将典仪备好只待赐婚。是以即便赐婚突然,也未乱了章法。 宫中赏赐与各府贺仪每非入夜不能止,将作大匠殷汲亲领了属官与工匠来对府内小小修缮了一番,两日里便完工了。哥哥娶正妻,佩青却是比哥哥更欢喜,哥哥不舍她每日亲引众仆侍打点家中诸事那般劳累,几番劝过,她仍然必事事亲为。 十二月二十八,武城公迎娶繁阳大长公主,丞相奉旨主婚,皇帝亦亲至武城公府。 武城公府华灯煌煌宾客宴欢,听闻皇帝欢饮大醉,丞相送皇帝回宫后更是欢声鼎沸。各府女眷往来相敬不绝,我一一饮过,不多时已眩然欲醉。 不知父亲身在何处,他若得知哥哥成家立室,也定会欣慰。 御街中行人迹绝,车舆的辘辘声更显突兀。方才我在院中拉着哥哥说了许久的话,此时竟想不起说过些什么。 我轻掀了帘,借着一丝凉风平息醉意。 凉风倏地停了,霍鄣落了帘将我裹入雪裘。 “我不冷。”我顺势倚向软垫,闭目轻笑道,“原以为自己酒量极好,何曾想喜宴未毕我便受不住了。” 额头覆上绵软巾帕,耳边霍鄣轻浅低语,“若无趣时,便常回去小住几日,难得你这般欢喜。” “不要。”腰间酸酸麻麻的一时坐一住,我移一移身,“有了嫂嫂,哥哥便不会像从前那样只一心护着我了。” 我漫漫笑叹,“嫂嫂自请去原本的封号随夫封号,亦可知嫂嫂对哥哥的真心。” 他的手在颈边轻抚,掌心的温度灼得肌肤温热。他的手一顿,却滑进我的衣衫握住肩头,抬眼时竟见他含了几分愠怒。 醉意渐消,我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也不挣扎,只向他笑了笑,“没事。” 霍鄣敛眉,“那年落水着了寒气?” 当年我的言行皆在长辰卫监看之下,他岂会不知我落水。我点头,握一握他的手,“有华太医调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有有时会受不得冷。我的根基好,擦些药也便过去了。”我向他眨一眨眼,“可不是在哥哥那里惹的。” 他无奈失笑,“我知。” 发间微微轻扯地痛,我抚过,忙小心将发簪自他的衣襟间抽出。细细看过没有损伤,借着酒力,我笑看他,“引漠关也有这样素雅的簪?” 霍鄣更是无奈,“应是京里送去,融儿见了便说你会喜欢,定要收起来送给你。” 心里一时堵得发酸,我将簪抛入他的怀中,“也不知是哪家碧玉女的心意。” 车舆忽然剧烈一晃,霍鄣已扣我在怀中。他半身挡在我身前,扣着我的臂力极紧,我一时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车身稳住,未及我多想,郭廷在外轻声,“刺客已伏诛。” 刺客。 有人已不愿再坐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