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军半夜接到儿子电话时候，便一口要求儿子，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儿子回避，由他来处理。夏红军让夏兴要求医生抽血取证，化验血液酒精含量，复印所有医院单据。然后不管有没有人在省院接手，夏红军让夏兴立刻离开，不要开口做任何承诺，回公司照管生产。首要保证的是生产不停顿。

等夏红军大清早包车风尘仆仆赶到省院，死者的亲属还没赶来，而夏兴则已经从行政经理那儿了解到解决办法。夏兴心疼老爸一夜赶路，可是两人一个照面，他发现老爸精神抖擞，反而比他更精神。原来夏红军在车上一路睡过来。

“你还没走？快走，快走。人还活着没？”

“死了。行政老张带家属已经上路，大概再半个小时能到。死者未婚，家里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独养儿子，要死的，他父母不晓得多伤心……”

“死了？死了难处理，不过处理好就是一了百了，不像工伤没完没了是个无底洞。老张有没有说有规章可循？”

“有，我们交了工伤保险，因公伤亡职工的丧葬补助、供养亲戚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都由劳动局的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但是这位员工喝酒过，可能会被排除在工亡认定之外。”

“千万不能跟劳动局管工伤鉴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价，人命二十万，不是国家赔就得我们赔。既然死了人，不赔逃不过。我们的工伤保险绝不能白缴。”

“那是才刚工作没多少年的，正当青春，就这么死了，我们私人在工伤基金之外，另外多给十万吧。”

夏红军两眼往周围一扫，挥手挡住儿子的话头，“这件事我来处理，我不管你愿意给多少，给一百万都我没意见，但这话只能事后提，现在是讨价还价时候，什么都不能说。人心叵测，我们要有打硬仗准备。再说，我们的损失谁来赔？自认倒霉？”

“爸，虽说如此，可别太冷血，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依法办事。他奶奶的，这事一出，银行刚启动的贷款审核又得泡汤，我们又得多借几个月高利贷，这息差损失谁来赔我们？倒霉……阿兴，工伤很常见啦，你不能婆婆妈妈。”

“是的。但……”

“没有但是，飞达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规矩来，别给以后处理留下高标杆。我会处理。接下来是比谁更无赖，你做不出来。你找人把我业务替上。你快走。”

夏兴虽然离开了医院，可是心里非常担心老爸的处理手段，他可以设想得到，老爸会很巧妙地对付死者家属，然后将总赔付控制在二十万之内。他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处理结果如何，他个人再给十万，要不然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可是夏兴又默认老爸处理这件事的起始态度是正确的，在人与人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上，他已有前车之鉴——傅阿姨，让他对人性的良知很难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护。他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对靠近身边的人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夏兴坐上大巴想打个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救护车上看到那位员工脸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不得不佩服他老爸，别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这得多大的镇定。

等回到工厂，看到出事焊机被保存现场，所有焊机之后的后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夏兴心烦得不行，他一向交货及时，按照合同安排的生产向来一环紧扣一环。他不知道焊机会被封存到什么时候，可是交给外加工，他又担心质量跟不上。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坏掉，前功尽弃。

不等夏兴想出主意，调查事故责任的各路政府大员都到了，因为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员个个不敢怠慢，上班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及时赶赴飞达出事现场。夏兴只够时间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闲擦拭机器，他赶紧跑去会议室接待。进去看到办公室秘书已经在那儿斟茶倒水，夏兴连忙递上名片，叙述事故发生时候的情况。他将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暂时略而不谈。

接下来，是冗长而繁复的事故鉴定。安全条规建立？没问题。安全培训？没问题。日常安全监督？没问题。劳动局的来人有其特有的办事套路，夏兴以不变应万变，飞达有夏兴问以前的德意志同事要来全套安全防护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专门安全档案记录，每一个经手人全有签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责任赔偿，夏兴相信他的企业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不作任何赔偿。

在场的劳动局工作人员将文字记录一一审核下来，没有发现问题。然后进去车间现场鉴定。他们没等全套进门程序完毕，就笑话说，这个车间是他们见过最难进的车间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的装备全给换了，才被允许进入。夏兴在一旁看着，心里苦涩地想，可即使如此严格，依然不够，除非是设立快速血液测试，以免喝酒的嗑药的进入车间，说起来，事故真是防不胜防。

中饭时间，夏兴犹豫了一小下，便将工作人员拉到饭店吃饭，并且点了一桌高价菜，一条中华烟。

夏兴晓得这样的行为与行贿无疑，夏兴也晓得这样的行为是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夏兴还晓得如果狷介地不这么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么过错都没有。

果然，大家到了这样大方的饭桌上，言语之间和善宽容起来。

有人还说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确，但实际却又是那么一回事的话。

那位公务员说，他这辈子调查了那么多安全事故，有时候无法不用迷信解释一些现象，有些看似绝无可能发生事故的场合或者人，偏偏当事人犹如被鬼使神差着撞上去了，真正是什么理由都找不到。

大家都说飞达的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范，也敌不过小概率事件的残酷降临。

大家挺理解地宽慰夏兴，事已至此，到底那边是一条人命，唯有耗点儿时间精力金钱，将事情抹平过去，不认倒霉不行。他们也告诉夏兴，不管飞达有过还是无辜，程序必须一部一部地走，该填写的文字说明一件都不能少，该参加的三次鉴定会审也一次不能拉下。夏兴一一答应了。

好歹，焊机被恩准开封使用了。

刚送走这一拨，又很快迎来下一拨。死者家属组织能力惊人，很快组织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飞达公司，为死者招魂。夏红军让夏兴退开别管，这种人伦大事，即使飞达的管理再严，你也不能拦着人家不看看事故现场。但是，其实也在夏红军意料之中，那帮人进了车间就不肯走了，堵在车间门口，哭声震天地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离开。

夏兴打电话问派出所那个他曾经协助工作过的民警，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不过人家跟他讲，这种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来好生商谈，协商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