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团主教鲁道夫，是个浑身上下都长满肌肉的男人，他拉起失魂落魄的克里斯蒂娜时，动作却异常轻柔。被扶起的精灵眼神涣散失焦，浑身剧烈的颤抖。鲁道夫叹口气，随行的修女接过了高等精灵，搀着她回到帐篷休息。

“鲁道夫阁下，鲁道夫阁下请留步！”一个戴着法师宽边帽的男人叫着他的名字，跑了过来。这个瘦削的男人，身穿绣着皇家标记的法袍。法师摘下帽子，略微欠身，递给了鲁道夫一卷盖着皇帝印章的羊皮纸。

“要克里斯蒂娜即刻返回，参加里昂阁下的追悼会……”光头的牧师皱起了浓眉，“烦请禀告陛下，我部骑士克里斯蒂娜不幸负伤，急需医治，恐无法及时回京。”鲁道夫是一个讨厌繁文缛节的牧师，他深知帝国的所谓追悼会，每每聚拢各界代表，将烈士夸的大公无私，毫无人情味，死前最后一刻只惦记着给帝国补交税款，而不是自己的家人，这种充满了官样文章的纪念活动，还非得要求家属出席旁听，据说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当场昏死过去已成常例。对此，骑士团主教最清楚不过。因为昏厥的遗孀，需要得到牧师的及时救助，否则下葬的棺材又多了一副。

“这……”宫廷法师很为难，鲁道夫并不理会，挥手示意修女扶精灵进帐。

“我去便是。”克里斯蒂娜挣脱了修女，缓步走到法师身旁。她脸色苍白的吓人，本该在夜晚闪闪发光的绿眸也暗淡无光。

’她看上去就是个死人。‘牧师心想，正欲开口阻止。法师飞快的掏出了某种卷轴，随着一阵淡紫色的光芒，圣骑士和法师都不见了。

“唉。”鲁道夫长出了一口气。’大地之母啊，请您眷顾她吧。‘主教向着身边早已等候多时的几位骑士和侍从，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作为当前战场唯一幸存的高级指挥官，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勇者的棺木被运到了帝都城门下，早已等候了四天的克里斯蒂娜和一队精选的荣誉骑士加入了队伍，在随行牧师和法师的见证下，克里斯蒂娜打开了棺木。

里昂·伍德安静的躺在里面，身上穿着他服役时的盔甲，双手放在胸前，握着他总是带在身边的长剑。勇者面色平静如常，就像睡着了似的，克里斯蒂娜轻抚着里昂的脸颊，精灵女子芊芊玉手所得到的触感，冰冷异常，她却哭不出来。自从被带回帝都后，她的每一天都是在以泪洗面，精灵拒绝梳洗和进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接触。直到皇后亲自登门苦劝，高等精灵才终于喝了一点稀粥，皇后几位贴身侍女又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为她清洗完毕，重新整理好了头发。御用化妆师想尽了办法，总算遮盖了精灵哭肿的眼睛。

荣誉护卫们以克里斯蒂娜为首，围着马车列队站好，帝国都城的大门缓缓大开，护卫队踏着整齐的步子走了进去。马车搭载的灵柩，是敞开的。因为皇帝宣布所有人，都有见勇者最后一面的资格。

这一天，帝国的首都万人空巷。白色的花瓣自房顶洒落，人们围在街道的两边，男人摘掉帽子，低下了头。女人穿着黑色或白色的裙子，当马车路过时，很多年轻的姑娘小声哭泣。孩子紧握着父母的手，不再嬉闹。

克里斯蒂娜披挂着全套的仪式盔甲，走在队伍的最前。根据高等精灵的习俗，她未戴头盔，而是在额头的位置，束上了一根洁白的丝巾。市民们手持着白色的玫瑰，恭敬的放到了马车的必经之路上，圣骑士看见了皮肤黝黑的印地人，黑发褐瞳的东方人，人群中甚至出现了矮人的身影。这些身材粗短，长须垂到腰际的坚强种族，在马车路过时，摘下头盔，闭上了眼睛，这是矮人独有的哀悼方式。当护送的队伍通过后，很多人安静的跟随着车队，要送勇者走完最后一程。

荣誉护卫队的终点，是皇家墓地，这里安葬着帝国的众多先烈，而里昂也即将加入他们。皇帝和皇后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早早的等在了那里，陪同还有首相等一众文武大员。

护送棺木的马车来了，皇室家庭微微欠身行礼，首相和文臣摘掉了帽子，深深的弯下了腰。贵族武将挺胸抬头，右手握拳放到了心脏的位置。克里斯蒂娜和荣誉护卫们目不斜视的通过了帝国的权力核心，马车到了终点，是时候让里昂安息了。

之后，皇帝和首相握着克里斯蒂娜的双手，说着什么，她全未听见。当她捧着泥土洒在棺木上时，便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立于人前的高等精灵，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追悼仪式结束的当晚，精灵女子又缩回了她的房间，手握着整瓶的葡萄酒，尝试自我麻醉。有人在门外用力的敲着门，她毫不理会。对方顽固的继续锤门，还喊出了声：“给俺开门啊，丫头！”精灵认出了这个声音，是矮人弗林特·炉火。

弗林特是当年陪着里昂和高等精灵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当他听到里昂遇害的消息，丢下了自己在铜须堡的铁匠铺，跳上了山羊车。矮人拼命的催促车夫，咒骂着：“你这该死的懒鬼，莫德尔的胡须在上，给俺快一点！”

门缓缓的打开了，走廊灯火通明，屋里却黑的吓人。弗林特身后，几个修女紧张兮兮的往里面探头探脑，没有夜视能力的人类自然什么都看不到。矮人准确的捕捉到了打开门，又缩回床上的那个尖耳朵女子，弗林特走了进去，门又重重的在修女们面前关上了。

红须的矮人自顾自的走到床边，还随手拖了一个凳子。屋里的家具是按照人类标准所设计，这让他在坐上去时遇到了一点点困难。高等精灵躺在床上，斜靠着床头，以矮人审美观看来如同铁跕般的苗条身子上，披着件粗布睡衣。这件衣服散发着可疑的味道，熏的矮人皱起了眉头。

看见精灵女子手里拿着瓶葡萄酒，矮人不屑的哼了一声。

“给，丫头，想喝醉就得来点这个！”弗林特解下了腰间挂着的酒壶，递给精灵。他本以为高等精灵会拒绝，当年三人还在一起冒险时，克里斯蒂娜从来不碰这种矮人烈酒，斥之为毒药，更可恶的是，她还阻止里昂跟弗林特一起喝。

圣骑士接过酒瓶，仰头就灌。

矮人大力拍打着精灵纤细的背部，克里斯蒂娜则拼命的咳嗽，刚才入喉的烈酒，像火一样的在胃里烧了起来。弗林特本想发笑，来活跃下气氛，但他瞥见了精灵女子放在床头的一把匕首。夜晚的满月投射进了黑暗的房间，使那柄武器反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克里斯蒂娜不知道里昂知道她爱他，弗林特知道里昂知道克里斯蒂娜爱他。’是时候告诉这傻丫头，那小子有多仰慕她了。‘矮人夺过高等精灵紧握的酒瓶，灌了一大口，打开了话匣子。

房门外焦急等待的几位修女，听到了房间里传出了笑声，都松了一口气。若是帝国唯一的高等精灵女圣骑士自杀殉情，除了跑得比谁都快，随时想搞个大新闻的吟游诗人，对大家都没好处。

矮人和精灵聊了很多，老朋友回忆着过去，分享了离别后的见闻。两百岁的矮人和一百岁出头的高等精灵，说着三十岁的里昂，谈起他的种种，哀悼他的逝去。这场谈话进行了足够长的时间，当弗林特发现精灵已经快睁不开眼睛时，他偷偷顺走了床边的匕首，起身告辞。

矮人抬起手够到了门锁，正准备拉开。

“他……爱我吗？”弗林特转过身，尽管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仍能感觉到克里斯蒂娜牙齿都在打颤。伤心欲绝的精灵女子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丫头，以俺的胡子起誓，里昂是爱你的。”弗林特·炉火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回答了这个问题。高等精灵又倒回了床上，把头深埋进被子里，痛哭出声。

矮人关好门，对走廊上的修女们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离开了。

帝国语言里，爱可以用在很多场合。一个男人能用说他爱某个女人，也可以他爱帝国，爱皇帝，爱他的兄弟，没有任何歧义。只有在高等精灵语里，爱才是恋人的专有名词，同性之间一般称为”喜欢“或者”欣赏“，至于对祖国和君主之类的，叫做为热爱。

用不了几天，自小在人类中长大的克里斯蒂娜就会反应过来，矮人玩了文字游戏。若到时候又要寻死觅活，却是不美。不过弗林特早有解决的方案，他迈着粗短的腿，向皇宫走去。

矮人是一个固执而又如花岗岩般坚强的种族，他们坚信逝者都去了莫德尔的身边，与他整夜欢宴，所以矮人哀悼死者时从不落泪。里昂的逝去，让弗林特觉得自己的心永远空出了一块地方，但为了挽救精神濒于崩溃的克里斯蒂娜，他却不能显露出太多的悲哀。弗林特暗暗发誓，要用里昂的名字为下一把他亲手打造的绝世神兵命名。

第二天中午，睡眼惺忪的精灵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打开了门，皇后带着亲切的微笑站在门外，她身旁的侍女抱着一个红发的婴儿。克里斯蒂娜接过婴儿，紧紧的抱在怀里，高等精灵闻到了孩子身上浓郁的奶香，这让她很安心。

在当时，无论是两百岁的矮人，抑或刚刚年满二十八岁的皇后陛下，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高等精灵几乎不会衰老，况且克里斯蒂娜不过一百多岁，大概相当于帝国里众多的青春少女。而人类则成长的过于迅速……

注释：1，文中引号部分为人物内心活动。

2，莫德尔为矮人主神，又被称为熔炉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