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大明宫,思政殿。
“臣弟近来粗读邸报,”安景坐在下首,有些愁眉苦脸地袖着手,“闻听皇兄在上邶州一力推行赎买之策。”
安懋正坐于上首,面上带了点儿久理政务后的疲倦神情,他一只手斜撑着额头,闻言侧过半脸,朝殿下的安景笑道,“怎么?”他调侃似地问道,“福嗣王面有愁容,莫非是怕朕特以此策为难福嗣王么?”
安景摇了摇头,“那是宋士……宋迁之的想法。”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近来时常面召宋卿,倒从未闻听宋卿口道为难二字。”他顿了一顿,又笑道,“福嗣王何出此言?”
安景面上愁容更甚,“皇兄亲遣琅州官吏推行新政,却独独不用周见存……”
安懋接口道,“朕只是暂且革了周胤绪的职,”他看了安景一眼,“福嗣王未免操心过多了罢。”
安景深深地皱起了眉,“皇兄不知道,”安景顿了顿,将一张本来就苦大仇深的小脸拉得更长了一些,“皇兄刚革了周见存的职,周氏女就在后宅做了臣弟的主,往太师府里给臣弟纳了个女博士。”
安懋笑了起来,“如此,福嗣王可有新作感甄赋乎?”
安景嘟起了嘴,“皇兄又打趣臣弟,那女婢姓纪,却不姓甄呢。”他滞了一下,又道,“不过周氏女倒喜欢李义山,总吟着什么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莫非皇兄也……”
安懋摆了下手,这回他摆手的幅度有些大,连带着脸上戏谑的表情也稍稍消减了些,“李义山所谓宓妃留枕魏王才,乃取自六臣注文选中的李善引注,宋刊明州本中却并无此话,伪典成诗,不值一提。”
安景张了张口,刚想再说些什么,又被安懋打断道,“朕上回便让福嗣王精研三国志原本,怎么福嗣王却对各色引注情有独钟,连随注伪典,都能换作原史掌故来谈?”
安景却不怵安懋这番看似严厉的责问,只是笑嘻嘻道,“正史枯燥,哪里能比得上奇闻轶事读来有兴味?”他顿了顿,又似半开玩笑地道,“譬如,臣弟先前所指女博士亦是出自裴松之引注,皇兄既读引注,怎地就不许臣弟读了?”
安懋笑道,“甄氏之名素显于貌美而非多才,福嗣王方才所说女博士,”他顿了顿,淡笑道,“怕是在说那新晋女婢貌不惊人罢?”
安景抿了抿唇,道,“这正是臣弟先前所说的为难之处了。”他鼓了鼓腮,“周氏希望借臣弟之手向圣上进献此女,可若是臣弟说此女貌美,恐或就步了昔年陈思王的后尘但若是臣弟说此女多才,又怕圣上……”
不待安景说完,安懋便接口道,“朕素来不好女色,周氏若有心,又何必借你之手?”
安景听安懋称“你”也不惊慌,只是又嘻嘻道,“臣弟知道,因此臣弟来前,特特先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安懋“哦”了一声,道,“太皇太后竟也有话说?”
安景笑道,“是啊,姊姊让臣弟告诉皇兄,皇家应以子嗣为重,昔年宋太祖为备边费,减后宫之数至于俭约,乃至子嗣胤稀,膝下四子尽皆早亡……”
安懋笑了一声,道,“这话定不是太皇太后说的,”他稍稍坐起身,瞥了坐在殿内右侧的起居郎一眼,又加了一句,“朕最知道太皇太后的性子,太皇太后不会说这话。”
安景依旧笑嘻嘻的,也不否认,“反正是有人说了,臣弟不过转述罢了。”
安懋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看来福嗣王是真不喜欢那女博士。”
安景嘻嘻道,“并非臣弟不喜,可就是魏文帝再世,恐怕也受不了后宅之中同有一女王与女博士罢?”
安懋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素日里倒不曾听福嗣王这般夸赞过那周氏女。”
安景微笑道,“皇兄以为臣弟是在夸赞,可见皇兄心里还是爱慕才女的。”
安懋又笑了起来,“福嗣王为了摆脱那女博士,可真是费尽心机啊。”他顿了顿,又道,“福嗣王若能把这心思花在读书上,定能更胜宋迁之一筹。”
安景应了一声,显然没把安懋后面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他歪了歪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皇兄是愿意收下臣弟的进献了?”
安懋抿了下唇,不置可否地道,“后宫之事,朕总是要先问过皇后才好。”
安景又嘟起了嘴,道,“皇兄若问了皇嫂,那宋迁之定会知晓,他一向厌恶臣弟,必会从中阻挠。”
安懋淡笑道,“宋卿不是那样的人。”他说着,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再者,福嗣王难得献婢,朕若是连看都不看一眼,难免会给旁人留下话柄,到时,要再有人以宋太祖之例进言于朕,朕可是无语辩驳了。”
安景一怔,随即道,“皇兄一向对臣弟关爱有加,何必因为……”
安懋道,“朕虽问心无愧,可总得保全皇后贤德的名声。”
安景一愣,尔后颔首应道,“皇兄待皇嫂果真是极好的。”他沉吟了一刻,不再提宋士谔的事,只是问道,“不知皇兄何时得空阅女,不如……臣弟即日便将此女送入掖庭可好?”
这时安懋却有些忸怩起来,并未一口应承,“朕得空时,自会遣使宣旨。”
安景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安懋这算是答应了,于是高兴道,“臣弟自当悉听圣便。”
安懋笑了笑,又与安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到临近膳点,才唤人将他送出了宫去。
安景走后,安懋又独自在思政殿中批了几份折子,直到身旁的徐安提醒用膳了,才慢慢开口道,“……四皇子这时可下了学了?”
徐安低眉应道,“应是下了。”
安懋点了下头,道,“那去清宁宫中用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