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九章 废逊(下)(1 / 1)皇舆首页

车舆直入长辰宫止于谧秀殿前,伍敬信迎上,“皇后腹痛良久,陛下正在殿中亲自照拂。”伍他沉声道,“华太医已先王妃一步入宫,但陛下不许华太医近身,目下是吕太医在殿中。”  赵峥失位只在朝夕,然而他迟迟不肯逊位,没有诏书昭布天下,他仍旧还是皇帝。  陆翾的痛喊声声凄厉,我不忍去听,却不能离开。  若赵峥此前肯平静逊位,他的皇子还能纂承皇位。但落败于那一场惨烈宫变之后,若这个孩子留在世间,以他近年的心性作为,为了保住这孩子的皇位他许会做出更惨烈的事与霍鄣玉石俱焚。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不能睁眼看一看曾将属于他的天下便要离去了。峣儿亦可怜,终要陷进这深渊中。  哥哥往寿懿殿去,我稳步踏入,裙裾逶迤在身后,拂过石阶时有轻柔稀疏的声响。谧秀殿一众宫人慌忙让路,华袤向我轻轻摇头,我将微微发凉的指尖扣在掌心,屏了气息直入内殿。  赵峥坐在榻边紧紧握住陆翾的手,束发冠略倾了也不自知,只频频向一旁的吕孚焦急催促,“皇后如何?”  曾侍奉过嫔御生产的老妪已离开长辰宫,如今谧秀殿的宫女皆是神惊色慌,全然不能相助吕孚。吕孚满面是汗,不时抬手拭过,搭在陆翾腕上的手亦不住发颤。  我缓步行至榻前,轻道,“陛下圣体尊贵,还是到外殿暂候为好。”  赵峥并不理会我,又向吕孚急道,“皇后如何?”  吕孚诊脉许久,似定了心神,起身禀道,“皇后临产,微臣去备药。”  陆翾面色苍白已然神志不清,不时的厉声嘶喊直将我的心亦揪了起。赵峥的容色不比她好,初为人父,他似慌乱得似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握住她的手,“阿翾,我在这里。”  我终究是有些安慰,他不顾避忌也要确定她的安好,他的目光只在她的面上而不是腹,他终还是有情的。当年姐姐生产峣儿足足用去半日,而赵珣,他是在峣儿降生后被孝慈皇后亲去请来的。  我敛衽坐在榻边,抽出巾帕轻轻拭去她不住滑落的汗水。  手臂猛地被人大力挥开,赵峥且惊且怒,眼中尽是狠厉与防范,“出去!”  他倏然噤声,转首再不看我。  心口哀凉轻浅,我向他微俯首,“皇后定会平安,陛下保重,臣妇告退。”  未及起身,赵峥迫至耳边的声音冷若寒冰,“朕若失子,他日泉下再见之时,朕必不放过你。”  他更在意的终究还是孩子,我轻轻一笑,“九五之尊只在人间,你我百年后不过是两抹孤魂,谁又为难得了谁。”我抬首,极力忍住眼中酸涩,“我若有心,你还会有这个孩子么?”  霍鄣曾纵容我避开皇位之争的漩涡,而我为了姐姐和峣儿只任由了眼前局面的生成。我从未料到他会如此决绝,竟早早便要置我于死地。  当时我的一念之误,终铸成大错。  赵峥看向我的目光仍是阴寒,却有一丝软弱和不信,“为何?”  我笑了,“你无须知晓。”  “你是为了君父?”  我只身向殿外,他犹不甘心,“你是为了君父?”  我站定,只看着近在咫尺的珠帘。那是我送给他的大婚贺仪,一般大小的九百九十九颗东珠意喻美满长久,颗颗圆润饱满泛出细腻柔光。  一阵衣袂萧索之声,喝退了宫人,赵峥已站在我身后,“你是为了君父?”  陆翾的痛呼不止,我回身,他从未有过这样执拗的神色,“君父当年护着你,连江氏祝诅你的帛书也扣下……”  如同惊雷炸在头顶,我只觉满耳轰鸣。那一场祸事竟牵连了到了我么?事过这么多年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末节,可那日的朝会我分明记得并没有提到我!  我蓦地笑出,“你如何得知?”  他似惊愕,怔忡看我片刻,张口欲言之时,我却再不愿究底了。  “陛下记错了,那一场祸事与我无关,先帝没有护我,我更不必感激他。便是当真有那道帛书,他将其扣下亦不过是为了日后。当年他在京中可用的惟有齐氏,他不会许齐氏陷于污名。我于他而言不过是可用亦随手可弃的棋子,你以为的恩惠,我宁愿不要。”我缓缓笑了,“陛下安心,为求皇子平安降世,陛下此前已下诏令皇子奉太妃为祖母,有祖母相护,皇子定会康健。”  我静静看着他的面容,原本以为到了此时此刻他定会愤恨狞厉,却未想他只是淡然垂眸轻笑,“以太后诏书废朕,为了名正言顺,你们这般费心机。”  他转过身,仰面长叹,“昔年孝烈皇帝与孝惠皇帝皆是庶弟即祚,九弟之福孝惠皇帝也不能及,你们大可不必如此周折。”  心中微微一刺,孝烈皇帝与孝惠皇帝在位皆未足十载,而孝惠皇帝之后的大统旁移,却也是峣儿不可更改的命途。  我笑叹,“临淮王殿下一日不即祚,太妃便一日不是太后。陛下当记得,前朝顺帝无嗣而崩,他的皇嫂以太后之名下诏令群臣择立新君,群臣亦拜服。而后旁出的穆帝治国二十四载,是前朝最后一位英主。太妃是陛下庶母,是先帝后宫中仅居于皇后位下的昭仪,是先帝皇子的生母,便是以太妃之名下诏又有何不可?”我转身抚一抚那珠帘,只是平声,“你逊位吧。你我虽皆不信天意,但世事总有因果,这一分颜面便当作是我谢你的君父赐我良人。”  我与霍鄣以诏书奉姐姐为小皇子的祖母从来不是为了他,若此时身后的是赵珣,他必不会有此稚童之念。  赵珣……  当年宫中并非只我一个外臣之女,受流言所困者亦有江亶的女儿,更有沈素的恩待在我之上。赵峥这些年为何执意以为赵珣曾有意要我入宫,更断言沈素不会入宫?当真只因江皇后以为沈素肖似她的公主而待其亲厚么?  殿前伍敬信静立,我轻道,“伍将军,咸平五年二月十九亥时前后,陛下在何处?”  伍敬信只道,“鸿台殿外,窗后。”  他是记得这个月日时辰的,那时他亦在鸿台殿外,那么赵峥听到了什么便不必再问。而赵峥,这些年他当是恨我以赵珣之名逼死田氏是背叛了赵珣吧。  鸿台殿中,我逼迫一个女人自尽,此前的衍明殿内,我亦受逼迫明言嗣皇必是赵峥。赵峥,他看着我如何行走于剑锋,而我每每自悔看轻了他时,何尝不是并未自知仍在看轻他。  华袤已候在殿外,及至我近前,他面色不改,只低声道,“今日陛下密令吕太医备催产药,故而皇后此时临产。但皇后身孕月分不足又受了惊扰,便是催产,皇子也难以续命。而经此一难,皇后之体亦将大损,恐难再生育。”  心中倏地一紧,却也顷刻间便缓了。他终还是不甘,还想握住仍有的一线希望再度一搏。可这线希望,终是要断毁了。  吕孚呈两碗汤药进殿许久,身在谧秀殿外仍然逃不过陆翾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脚下似生了石根,殿内传来一声凄惨不似人声的叫喊后便再无声。  我忙唤华袤进殿去看,却许久不闻婴儿啼哭。焦灼间华袤快步回到我的身边,“皇子胎死腹中,皇后已昏厥,陛下不许臣靠近。”  华袤踌躇良久,终是缓缓开口,“两月前陛下已留吕太医在宫中侍奉不许出宫,方才吕太医告与下官,皇后自那夜之后的半月里常有不适,许是那夜她的身孕便有异。”  那时我精神实实不济难以留心于谧秀殿……难怪吕孚长久不来报皇后的身孕,且宫中只传出皇后体健的消息,赵峥的心思委实深沉。  堂皇巍峨的长辰宫掩入夜色,犹似困兽般狰狞。那孩子就这样去了也好,他不用再受苦,我的身上也不用再多一条杀生罪孽。  可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死于皇位更迭,死于君臣权争,与死于我手有何不同。  赵峥的血脉断去,原本寄望于皇长子纂承皇位的宗室旧臣纷纷转而拥立身为先帝皇子的临淮王,却无人议立东安王。  峣儿登上皇位只差一步,却仍非赵峥逊位的最佳时机。  两日后午前,日忽食,昼晦。  嘉正六年八月当食而未食,太史令释为帝有道,天以符瑞敬之。而后新岁现景星符瑞,有朝臣奏请赵珣封禅,赵珣辞拒,退而行祭天大典,改年号为咸平,大赦天下。  那时的赵珣已知其中利害,而今日的赵峥远不如他的父亲沉稳。  日忽食,示帝无道。帝无道,致日忽食。  天意究竟为何意,不过是人之心更愿相信什么。  这一日,逊位诏书已交入我手,迟了许久的赵峥亲政大典将改作峣儿的即位大典。  霍鄣负手立于窗下,昭昭日光中,他的身影说有不出的孤冷,“你无须再愧疚于赵氏。”  诏书被我握得已然发皱,我涩涩开口,“我知晓。”  当年赵珣给予我皇室郡主犹不能及的荣宠,而我虽时时介意他当年的利用,仍是感念他的赐婚。近年霍鄣日渐不容赵峥,我对赵氏亦含了许多愧疚。而正是因这愧疚,我数次险将自己置于死地。  赵珣曾令我许诺好生照顾他,我应了赵珣,可还是要亲手将他毁去。  我无力两全,亦已不能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