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七章 亲疏(上)(1 / 1)皇舆首页

这日皇帝又未入朝会,霍鄣出京往军中去,我入宫见了姐姐,她亦甚忧虑皇帝的荒谬,几次提起连当年的田昭仪也不曾得赵珣如此盛宠。  听闻皇帝昨夜又宿在傅美人殿中,我往谧秀殿拜见皇后,宜合亦称皇后已午眠未起,送我出谧秀殿时更道皇后已近月夜里睡不下,只能在白日里眠一眠,直忧心皇后会动了胎气。  若是当真在意皇帝宠那位傅美人,皇后便是对皇帝有几分真情,可我惟怕的便是她的情太深。  长信殿后的小径过去,宫墙边一个黄衫少女捧着一枝荷,轻柔的粉红花色愈发映得容颜清冷秀丽,正是那位凌美人。  我初停下脚步她已看见我,只轻轻行了一礼转身便离去了。这样的性情,与我初见她时并无半分改变。  远远望见两个内监随了一人东去,那服色应是沈攸祯。遣宫人去问,却是沈攸祯亲自来了。  秉礼问安如仪,我从未见沈攸祯露过这样的愠意,“陛下已半月不曾踏入明德殿,我与周大夫数次请见,皆未获召。”他复叹,“陛下近来屡屡失矩,我不得面圣,更难以规劝。”  何止是明德殿,皇后的谧秀殿他也是极少踏足了。华袤断出陆翾腹中的是皇子,我嘱他瞒下,只令他侍奉不许旁人诊脉。虽是如此,仍不保皇帝能不知她腹中的是皇子,不过是能瞒一日便是一日而已。  遣退明德殿宫人,又叮嘱不得告知皇帝我已入宫,我静立于殿外长阶之端,只留沈攸祯一人留在殿内。天色早已过午,仍不见皇帝的身影。  荒废课业半月,他究竟藏了什么心思!  日光西坠,依旧不见皇帝踪迹。却有温安走近,低声道,“禀王妃,陛下往谨德殿去了。”  我终于缓了心,“陛下去寻书么?”  温安摇头,“陛下不许宫人们随侍,中官也不晓得。这些日陛下常去谨德殿,也总是携几卷书回裕景殿。今日陛下午间在傅美人殿中用过膳又歇了一个时辰,再去谨德殿时仍无人随侍。”  谨德殿是孝武皇帝设的藏书殿,他去时竟不许有人随侍,沈攸祯亦是疑惑,“陛下可有意来明德殿?”  温安再摇头,“奴婢不知。”  我侧首向沈攸祯,“陛下总还知晓读书,沈子与我同去吧。”  谨德殿外的并未有宫人,我与沈攸祯还未靠近殿门已听到里面有女子的笑声传出。  那笑声未无纤毫谄媚娇羞,却是清凌如涧中洌泉。  与乾正殿同样,谨德殿也是不许宫女进入的。抬手止住沈攸祯,我独自停在谨德殿门外,皇帝笑语怡然,“秋水淡眉芙蓉腮,有朱颜红袖添香正是人间至奢。”  “我最不爱听这些,陛下后宫中那么多美人,还不如说与她们听去。”  女子仿佛恼了,皇帝仍是笑,“俗物不知书香,朕懒怠见。”  女子转出了笑声,“陛下要的书当是在这一架上,只是我寻了半日也不见。”  有脚步声响,应是有人上了攀梯。  “错了错了,”那女子急道,“不是那一卷。”  又几声响,皇帝笑道,“存得这样高,难怪你寻不到。”  女子惑道,“这是什么珍藏?陛下一定要寻?”  皇帝的低语几近不闻,“只要朕喜欢。”他停一停,“你还是不肯?”  沈攸祯离去已近一个时辰,我在台阁中一卷一卷读着皇帝的起居注。这几个月中他日日流连各宫之间,难得他还能得闲到谨德殿来。  方才与沈攸祯说起皇帝的课业,沈攸祯竟是不掩忧愠。我问过温安,温安亦是惑然道皇帝仿佛是与沈攸祯疏离了。  皇帝从前是何等敬重沈攸祯朝中尽知,而此时的疏离,当是已经疑心他了。朝堂中,沈攸祯与周桓朝志同,他心中或许已将沈攸祯视为霍鄣的党翼,或许在沈攸祯以为密史金当重用时便是如此了。  皇帝终于出了谨德殿,台阁距谨德殿不过十余丈,他原本只需稍稍抬一抬眼便能看见我,可他却是步履匆匆,自往衍明殿去。  我入衍明殿时已怒极,轻纱虚掩着身的舞姬纠缠在他身边含娇嗔语,他亦一樽一樽饮过舞姬送到唇边的酒,不时往舞姬的脸上抚过,浪荡轻佻毫无半分天子威严。  舞姬娇媚含笑,一手再度置了酒,一手便要探进他半敞的衣襟。  我刻意放缓了脚步原是为静下心绪可寻常与他说话,可眼前的衍明殿一片污浊,我实无法静心。  上前握住那舞姬的手腕扭开,我低斥,“放肆!”  殿中的琴瑟音早停了下,皇帝厌厌看我一眼,“又来扫朕的兴致。”  酒液染湿了衣裙,舞姬满面赤红,曲着身倚在皇帝怀里不敢动。随手将她扯出推开,我冷声斥,“退下!”  舞姬这般娇弱,我不过是随手一推便跌倒。皇帝不耐皱起眉,侧过脸还是挥一挥手。  伶官舞姬随宫人退出殿去,皇帝横过我一眼倾倚入凭几,“你还不走?”  扯出丝绢用力擦过掌心,我将案上的布巾掷在他胸口,“清醒了再与我说话!”  皇帝慵懒低笑了将那布巾抛开,“方才有美人在侧,朕还不舍深醉。”  我气得几乎发昏,重拾起布巾抹去他面颊上的胭脂红,“宫中那么多嫔御你竟还要招惹宫女,连舞姬也许近身,你身上可有一处还像个皇帝!”  “住口!”  他蓦然怒斥,微晃着直起身,一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满目赤红戾气。他的手力极大,我挣脱不得,拼力推过他的肩。  他的身形本就不稳,摇晃着又跌坐下,我退后两步,气息难平,“衍明殿是天子寝殿,你竟许低微舞姬进殿!皇后与你结发多年,她有了身孕你也不理只一味沉迷女色,你可想过她会难过!”  “够了!你都可进衍明殿,为何旁人不许进!”  他随手抓起一只白玉盏掷在我身前,碎片擦着我的肘侧划过,他眼中厌色深重,指着我恨声低斥,“皇后也不敢违逆朕,倒要你来指责朕!再敢置喙朕的事,当真以为朕不能治你的罪!”  我愣住,心里如有冰针一根一根刺进去,刺痛透着寒意弥漫全身。  这个孩子,这个曾与我至亲厚的孩子,他这般厌我。  他早该厌我了。  我忘了汪溥如何满门皆亡,忘了袁轼如何落败,忘了哥哥曾对我说,皇帝再年幼,也还是皇帝。  我缓缓跪下,额下交叠的双掌扣地,凉意透过掌心浸入额头,“臣妇惶恐。”  明知不该再如以往一般待他,可每每看到他行事荒谬却又是不忍不顾。我闭上眼,辨不出方才那个陌生的少年究竟还有哪一处是我所熟悉的。  有人悄无声息至身前,我从未遇过伍敬信这般面冷声沉,“王妃切不可受惑。”  赵峥已离殿,我撑着膝头站起,伍敬信如此直言儆我,何尝不是亦已看透赵峥的伪行。  赵峥并非昏庸君主,庸主如何懂得掌控朝局,如何能积聚自己的力量对抗权臣,如何会隐忍静候着那一击必杀的时机。  伍敬信因得了霍鄣的信任便全心效忠,可霍鄣之于赵峥并非如此,赵峥不会容霍鄣。  我缓步入了内殿,“有一事还要请问将军,”我指过殿中障屏,“你可知这屏后能藏多少人?”  跪拜于衍明殿时心中的刻骨寒凉并非初次,这一次有伍敬信扶助我,那么前一次,有谁在扶助赵珣?  伍敬信平声道,“当年田氏事定,先帝召见王妃之时,末将率十五长辰卫隐于屏后。”他蓦然低了声,“其时,陛下亦在。”  赵峥亦在。  原来赵珣从未向赵峥隐瞒他对齐氏的防范,原来赵峥在那时已防范了我。  我猜到了那时赵珣已备了杀手,却没能猜到赵峥身在其中,亲眼目睹了他父亲如何逼迫我。  那日我出殿前赵珣曾摇手,原来,他要示意的果然是不用杀我。  而赵峥,那些年里他待我是何等亲厚。  我整了整步摇的垂珠,“陛下令你监送我出宫?”  “是。”  “那便好。”我笑道,“休常,去请皇后谕,陛下染疾于衍明殿静养,宫妃欲面圣须有皇后准许。方才侍奉的舞姬逐出宫外,宫内禁歌舞,不得惊扰陛下。至于如何说服皇后,你自去斟酌。”  未几日,皇后终于不再隐忍,得宠嫔御一一失势,凌美人被皇帝逐至花房为宫人。温安亦道不明缘由,只知凌美人前夜进御,次日一早便被废黜。  皇帝未置一字,却是仍不朝。  皇帝不提,温安更不敢问,凌美人更是半句乞情也没有,盛极一时的凌氏自此再无人问津。  事过不久,虽仍是颓糜,皇帝倒也渐问政事了,可也仅仅是问而已。  华袤祖父以百岁高寿仙逝,华袤与华庭回乡理丧,临行前将皇后的身孕交由吕孚侍奉。京中人只知吕孚素来不服华袤,却不知吕孚在华袤回乡后每日将皇后的脉案密送入王府。  吕孚道皇帝几次试探皇后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皇帝近日更常宿在皇后宫中。  有皇帝在身边,皇后仍不思饮食,旬日里已清减了许多,汤药每日用下数次亦不能愈。太史令观天象,上表曰皇嗣小星孤冷,若得一仁爱长者相护便可重现光辉。  宫中长者惟有姐姐,于是诏书下,皇嗣奉姐姐为祖母,姐姐每日亲自看顾皇后的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