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进,不会退,皇帝已欲夺回皇权,那便成全他。 二十余日里,霍鄣屡屡称病不赴朝会,亦不入大司马署。宫中每遣太医入府,都回禀道是霍鄣经年积劳伤神,须长久静养。而宫中再问起静养的时日,亦只道是少则数月,多则数年。 太医第四次入府后,霍鄣告病不出,一应朝务皆先经尚书台奏与皇帝再由御史大夫与中书令等人议处。霍鄣秉国多年,这些日俨然归政于皇帝。 便是在这月余里,皇帝升迁调任数人,霍鄣只作不知。这方周桓朝领朝务,胡益在京中安然于廷尉,并非霍鄣一系的沈攸祯亦稳居其位。 将御史中丞沈攸祯推上中书令之位,一方是稳固文臣高门之心,更是平衡帝与王之间的权争。可有周桓朝在,沈攸祯终只是为辅而已。 而此前,高翊已自宁州入京任中散大夫。 高翊入宁州未久便被宁州刺史数度留难,同僚不止不相助更不容他,他一个小小主簿以一己之力对抗旧势,举步维艰。 宁州官场连一个外来的主簿都不能容,霍鄣忧他过于刚正,会有一日被陷害得失了性命,不得不将他召回京任中散大夫。那位宁州刺史亦受召入京,于周桓朝之下任侍御史,其后便有更具沟壑的施鸿往宁州为刺史。 为了扶植高翊,霍鄣也是费了些心神。霍鄣原本有意许他兼领宗正丞为来日名列九卿铸下根基,可若如此便太过急进,也终是放弃了。 此间,内廷传出圣谕,尚书台拟旨,皇帝庶母、太妃齐氏移居寿懿殿。 从前姐姐已享太后礼遇还是霍鄣之意,此次赵峥竟肯许姐姐移居寿懿殿。可若尊姐姐为太后,皇位上的又岂会是赵峥。且从未有皇帝即位多年之后再尊封太后的先例,有实而无名,无非是投报安抚之意而已。 虽早已是暗流汹涌,皇帝分毫未动霍鄣之势,又这般投报安抚,皇帝亦当知尚未到决裂之时。 姐姐移居寿懿殿后两日,奏报过皇帝,我与霍鄣出京城,取襄川道,经襄州往东海之滨去。 初入山路,我与霍鄣弃舆策马,将随行军士远远抛在身后。 出襄川道便是别样的天地,中土腹地的风光与北境截然不同,没了雄浑厚重的气息,连初春之色也是安然轻柔的。 霍鄣一路上与我讲述每一处山川湖泽,我从不知他如此广博,叙起故事丝毫不逊于表哥。他从不许军士靠近,荒野露宿时,他亦会与我去猎野物来烤。 清晨时分,空山幽谷中积于竹尖的晨露轻轻一弹便散作清亮细密的水珠,吁吸间尽是新竹的清香。山中一处静泊云雾浮绕,极目之处,只觉水天澹澹高远清奇。 借了山民的炊灶,湖水为汤,一尾叫不出名的鱼竟是从未品过的鲜嫩甜香。茫茫烟波中远望峰峦,临湖煮酒,卧石听瀑,醺醺然续前夜旧梦。 峻山峭壁下,投石于湍濑看绿水溅起,转入深涧静峡,山野的微风清新舒爽。一溪薄水蜿蜒,最深处也未过膝,溪水清洌,却有几许日光的温暖。灰色的小虫于水面振翅一点又飞不见,石窝中几只虾蟇子静静簇于一处,小雀在身边草丛中啄着虫,人影一晃便不见了。 偶遇一泓清泉,猿啼鹤唳中取泉水煮茶,唇喉间的清甜长久不去。 寂寂长空下看流水静花,这样闲逸的时光我多少年里都不敢奢想,他曾说与我游历天下,有此一行,已是无憾了。 不止一次夜半醒来时见他在帐外看文卷,他的身躯挡住了太半本就昏昧的灯光。而每个白日他都是神色飞扬,浑不见疲态。 我刻意不扰我,我便只作不知了。 阔水流云,古亭内凭栏听江,看天堑两侧经数千载方洗净的青山,壮美天地在眼中,亦在心中。 轻烟散,落日晖尽,于广江口夜渡大江,清风微波中见江边渔火点点,偶有渔家歌声飘入耳,总是含着稚子的欢笑。 霍鄣拥我入怀,“阿臻在泾中新建了别院,明日便可见到颐儿。” 他的笑言被江风一荡如似幻语,抬头时,他微笑俯身,眉梢轻触到我的额头,“颐儿少小离家,我亦愧疚。” 颐儿离京至今,他从未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怜子之心,他从不肯说出口。 我们离京前收到到表哥的书信,他与颐儿还在沅州的。我重重捶着他的脊背,已压不住泣音,“你竟拉着表哥一并瞒我!” 彻夜未眠,过江后亦是匆匆,只盼着早早赶到别院。再见到表哥时我却是哭笑不得,院中一个黑沉脸的男子编着草盘,身旁的孩子一味指着道,“不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出声,俯身向颐儿展开双臂,“颐儿。” 怀中的孩子惊喜欢呼,“表叔说我只要默诵出《九州翔志》母亲便会来看我,我还有一篇没有记熟,母亲便到了!” 颐儿的身量已高了许多,他脱开我的怀抱向身后恭敬行礼,“父亲。” 霍鄣负手轻浅含笑,却是不语。 表哥早已恼了,将手中的草盘掷到我怀中,“书都没读好,一心只在这些,可看出是你的孩子!” 我佯作翻了翻草盘,“我可不会这个。” 霍鄣的目光分毫不离颐儿,眼中水漾的光华轻柔欢欣,仍是不语。 颐儿忙自石案上取过一个编得完整的草盘举到我身前,“这是父亲编的,不想表叔这般手拙,总编不成。” 当年霍鄣握着颐儿的手编成的草盘藤蔓根根盘得紧密,我还笑他若编得再大些便是箭靶。颐儿到表哥身边时随身之物不多,这草盘便是其中之一。 霍鄣与颐儿在表哥的书室中整整半日,表哥与我树下对弈,几次唤回我不许我张望,“他们父子说话,你不要去扰。” 我作势拍开他的手,横睨了他道,“说得我倒像是外人。” 表哥只是笑,“不要看颐儿与你亲近,那性情更像他。颐儿已经不小了,总不能宠着。” 院中落花被风旋起又散了一地,我拈起袖端的一瓣,“我们不能陪在他身边便是不想宠溺了他,这些年也幸好有你。” 表哥抱一抱肩,笑叹,“寻常幼子若有此天资,他日必有大成,何况是颐儿,你实不必忧心。” 表嫂新煮了酒,盈盈笑道,“多年不见,阿珌还是当年的模样。” 我忙站起身接过,“不敢劳动嫂嫂。”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了,表哥亦扶过她的手臂,连轻叱也是关切的,“说过多少次不要做粗重事。” 表嫂满面绯红,轻轻推一推表哥看着我笑嗔道,“此酒制成后夫君舍不得独饮,定要候你们来。再者,旁人煮不出好味道时他又要不舍了。” 自颐儿顶替了秦劭之名住进表哥家中,表嫂也已是许久不见秦劭了。来前曾担忧她心中有郁结不肯见我,她似明了我的愁烦,按住我的手恳然道,“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福祉,你不必太过挂心。” 她推一推表哥,挽过我的手臂,“我们姑嫂说话,你去看着庖人制些阿珌喜欢的膳食。” 颐儿的卧房在表哥的卧房旁,小小素简的一间,与他家中的卧房一般无二。 “他来时已明事理,夫君与我几次想在家中他的卧房里添些家器,颐儿都不肯受。”表嫂取了一件颐儿的衣衫展开,“颐儿来时便着此衣,如今早已穿不下了。” 那外衫不过寻常式样,却是我当年亲手选的,手指轻轻抚过,纹理未见旧去。 表嫂又捧起一件,“这是颐儿去岁生辰夫君为他置的新衣,也只穿过几次便又小了,却是颐儿最喜欢的一件。”她递到我面前,“你留在身边吧。” 玄色简衣并不华贵,更多了几分沉稳大气,颐儿的喜好当真与我们相似。 “颐儿有嫂嫂爱护,与在我身边无异。”我轻轻摇头,紧握了她的手,“我家男子都是厚福,嫂嫂们无不贤淑慧心。我母家如今只有表哥一个男儿,劭儿代颐儿去善应台我心中总是歉疚。”我取出一卷经书,“这是劭儿手书过又诵了千遍,几次叮嘱我定要送到嫂嫂手中。” 我愧道,“我们不好去善应台看他,这是我的府卫取回的,他也说劭儿安好,嫂嫂放心。” 她双手接过,面上是母亲方有的温婉光辉,“为父母者哪一个不为子女费神,我也是有着一份私心。劭儿胎里不足,又是迟了半月降生,那些日我时时深恐会保不住他。” “他降生后便常病痛,我们入京请了华太医诊过,却道是病痛不是来于胎中的不足,非医者可治。那些年我常被噩梦惊醒,不知如何方能救他。”她的手缓缓抚过经书,“知劭儿要入京时我原也是怨的,但他在善应台这几年再没生过病痛,我愿已足。你放心,颐儿在这里便是我的孩子。” 这一路与哥哥的所在之地相去甚远便不能见哥哥,而表哥为了避人耳目在这座隐园中已候了我们整月也不便久留,我与霍鄣只停了两日便简衣入城,携仪仗往东海去。 颐儿这两日多与霍鄣一处,而每入夜,他都是回自己房里去睡。临行前他并不问何时归京,只与表哥夫妇和勖儿在门前送我们。 车舆转过街角,我放下虚掩的小帘,抱一篮青梅倾身倚入霍鄣怀中,“待大定了,便接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