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乱平,京中安定,我欲安排庄逊与庄淇庄沵相见,可顾惇自朝应观归来却道庄逊前日悄然离去不知何往,未留下只言片语。 哥哥已将庄淇与庄沵收为义子义女,与晏儿和蕴晖一同教养。未久,嫂嫂为哥哥诞下嫡子名彧,哥哥爱若至宝。即使是如此,哥哥也没有减去对庄淇与庄沵的半分疼爱。 庄淇最是明事理,嫂嫂养身的那些日里也是他照看着弟弟妹妹不许扰到嫂嫂,顽劣得连哥哥都大呼头痛的蕴晖在他面前也乖巧听话,嫂嫂更是疼爱他。 嫂嫂孕中并未受过多的苦楚,腹部却远重于当年的姐姐和佩青,我亦不如。我曾以为是双生,可华袤诊过,确是只有一胎。嫂嫂的胎过重,不得已在产期未至之时由华袤和宫中老妪看顾着提早生下彧儿。 虽是早产,嫂嫂与彧儿身子之强健远出于我们的意料。嫂嫂的福气,我们都不能及。 武城公府中,贺喜之人盈盈不绝,直至沈攸祯与梁宛入府嫂嫂方更衣去见。 岁月十分厚待梁宛,许久不见,她的楚楚风姿犹似当年,我含笑道,“那日宫中一见,已是两年了。” 她温婉低笑,“虽不见,臣妇却是与王妃神交久矣。”她垂首唤,“这是豫儿。” 沈豫双目晶亮有神像极了他的母亲,口耳更像沈攸祯。一时想起颐儿像极霍鄣的眉眼,我不自主地踞身,小心抚着沈豫的小脸,他仿佛知晓我喜欢他,向我软软地笑。 我取过一只金环合在他手中,一旁的沈攸祯忽道,“这是孝慈皇后之物,阿素亦有一只。” 沈攸祯身负兴建郡学重任,一年里总有数月不在京中。当日长辰宫中一见的三日后他便又往江东去,此番也是为贺哥哥得嫡子而匆匆归来。 想是归来仓卒,他的鬓眉仍浸着几分栉风沐雨的疲色。算来他也早已年过而立,目光不似当年清朗,愈加沉稳深邃。 转眼见梁宛微微愣着,我顺势站起了,笑道,“正是。”我抚一抚沈豫的髫发,“从前孝慈皇后极亲爱阿素,她若还在,也会如待阿素一般亲爱豫儿。” 这金环我曾有意送给彧儿,未料今日沈豫也在又一时备不得礼,原本就是一双的金环,尽归于沈氏也好。 沈攸祯微笑,“此次经徐川正探了阿素,她也道待月玉及笄便将这金环当作嫁仪。” 原来沈素的女儿唤作月玉,明月玉,想来,那个女儿亦会如她的名一般剔透灵秀。 哥哥闻言亦笑,“豫儿小小年纪便颖悟绝人,来日定会光耀沈氏。周桓朝的策儿未满周岁看着便是极灵慧,亦是如豫儿那时一般,京中僚友尽笑言只候着那孩子长大呢。” 周桓朝与林嫄成婚数年,他亦早已有两房侍妾,却只有周策这一个孩子。秋时林嫄再度有孕,京中各府女眷尽皆到贺,未曾想到,她却在一月前小产。 我曾以为是他的侍妾暗害,但华袤诊定了小产是因着有孕的时机不好,胎象不稳而未能保住。 周桓朝原本有意与沈攸祯一并来贺,只是林嫄的身子仍弱,他亦忧心他来贺哥哥得子而伤了林嫄的心,只将贺仪送入王府,请我转交与哥哥。 我曾欲去探望林嫄,可我也知失子之痛若得外人过多怜悯便会更痛,惟有嘱周桓朝多多陪伴劝慰。周策的灵慧承于周桓朝与林嫄,只待林嫄养好了身子,当会再得一个这般灵慧的孩子。 嫂嫂怀抱着彧儿笑睨了哥哥一眼,“你们眼中光耀门庭便是福么?我们却是以为孩子的福是一生平安喜乐。”她与梁宛笑道,“彧豫同音,可见这两个孩子缘深。” 哥哥与沈攸祯笑言着两个孩子的名,嫂嫂与梁宛抱着两个孩子一旁低语,我只坐听着庄淇讲过近日读的书。我仔细听着偶尔问几句,庄淇的回答都是得当的。 此前沈攸祯已始教导庄淇,待与我说过书文,庄淇便另取出一卷书去问沈攸祯了。 庄淇敬重沈攸祯,以“先生”相称,沈攸祯看来也很喜欢庄淇,庄淇每问一句,他都会回答很久。 我一时听得倦了,转首寻了寻,并不见旁人。 目光相触,哥哥至身边同听着庄淇与沈攸祯说话,借隙对我道,“听那边回话说阿纴身子不大好,只遣人送了贺仪来。” 齐纴自嫁与密史金便再未回来,她当是早已恨极了我们吧。 晚膳间,因着并无外人,又有几个孩子绕膝追逐嬉笑,这一餐倒也吃得得趣。 我离开时,庭院中银桂孤再不似从前般疏影寥落。哥哥与沈攸祯送我到府门外,哥哥亲自去唤驭夫将车舆引近些,沈攸祯轻缓笑道,“此去江东偶遇了秦臻,”他深深看我一眼,“他的次子秦劭随他同游江东,秦劭之灵慧远胜于同龄稚子,身亦强健,秦臻对他很是珍爱。” 我怔怔地听着,自颐儿去了江东,表哥每月都有书信与画像送回。表哥的丹青已近臻境,每幅的画像中都可看出颐儿容貌最细小的变化。我一日数次看那些画像,直至下一幅送来。 沈攸祯只短短一句话,我恍惚觉得,从旁人口中得知颐儿健康平安他方是真正的健康平安。 我感念他给我的喜悦,微微俯首,“表哥对勖儿管教得严,劭儿是幼子,难免更疼爱些。沈子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自然也会体谅父亲的苦心。” 他亦微笑,“为人父母,是世间至难之事。” 归家已是月照当空,霍鄣仍然未归。我在书室寻了表哥前日送来的书信与画卷,回身时,霍鄣一身玄色简袍,却在书室门外。 那日他拂袖转身,至我退出书室,他的身形也是分毫未动。 不能常入宫,不敢常回武城公府,更为避着他而每日煎熬心神。这般对面见到,他虽然容色疲惫,但望向我的眼光中已蕴满了浓浓的暖意。 心头仿佛有春日飞絮缓缓拂过,我喉间一滞,要出口的话被堵在嗓间一时说不出,只抱着书信与画卷垂首匆匆走出。 “阿珌……” 我被这一声唤引得不由抬头,与他相伴这些年,我从未听过他的话音如此苍凉。 眉目间渐渐涌入的失望掩去了方才的暖意,他踏入书室,竟是阖上了书室的门。他方才的神情这样熟悉,仿佛是我知他要将齐纴赐婚与密史金那日,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原来他这般厌恶我,已不许我再踏入书室。 书信与画卷不知何时掉落了,俯身去拾,却被他先一步拾起。他的气息早已浸入肌肤,我紧紧拥住他,许久,他只任由我这样拥住,亦未像往常一样回抱我。 我愈加悲伤,双臂之力已不能更沉。 他的身子僵硬而又似有疲惫后的绵软,我忍住眼中奔涌而上的泪意抬起头,恍惚间,有一丝晶亮在他的鬓边,我怔怔地伸手去抚,“霍鄣,你为何已有白发了?” 只这一句,竟让我惶恐得难以自抑。 他的手滑过我的面颊,轻轻将我拥入怀,下颏压在我头顶,叹息中尽是疲倦。 我始惊觉,原来他也会累,也会无心力包容我的任性。 我再也忍不住泪,任由滑落浸入他胸前的衣襟。这天下的重担由他一肩擎托,国中叛乱,外敌犯边,又有举贤纳仕,劝课农商解民困敝,事事都要他劳耗心神。 而我又为他做过什么? “阿珌,”他柔声唤我,“再气恼,也不能说出那般绝情的话。” 我只闷在他怀中,“论绝情我也远不如你。” 他放开我轻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轻叹道,“若还在恼我,唤阿瑾来拆了王府息了你的怒气便是。”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发髻,我触一触,却是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簪。取下来看,竟是那枚黄蕊花簪! 霍鄣摇头长叹,“吾妻怨我日久,终于肯先与我说话,不想却是怨愤更深。我这半老之人为博妻一笑苦思整月又亲手粘合,不想悬在门后这么久,她竟没看到。” 不疑不问,这四字骤然冲入心。 他对我早已不疑不问,可我仍没有做到对他不疑不问。 我亦长叹,“悬在门后那般费力,放在案上不就好了。” 他更是叹了,“你不喜你我之情缠入朝事军务,若与章表军报放在一处,你定会以为我是刻意堵你的心。” 我侧首想了想,笑道,“正是。” 他托起我进了书室,坐在案后将我环在膝上,“我今日问过了华袤,阿纴的身子有他照看着,你不必忧思。至于密史金,他亦并非只看重子嗣之人。” 哥哥是在送我上车时方对我说出为何齐纴没有到府。 赐婚过后,皇帝为示恩典除却赏赐了珍器无数,更在信臣中选了两个庶女与密史金为妾。我得知此事时原本欲请哥哥去阻,可亦知不可阻。 密史金待齐纴不可谓不宠爱,每每有赏赐也是尽着齐纴先选,更将家中尽交于齐纴。 只是不知是性情不合还是无意于密史金的宠爱,齐纴总是对密史金总是冷淡的。月前他们不知是起了什么争执,连皇帝赏赐的玉璧也摔碎了。 密史金一怒之下再不入齐纴的房门,那两个侍妾性情温顺又善书文,得尽密史金之心。此二人还算尊着齐纴,但因着有密史金的宠爱,她们的侍女对齐纴愈加轻慢。 半月前华袤诊出齐纴已有了身孕,密史金自是开怀不已,视齐纴若珍宝,凡事都顺着她,相较之下那两个侍妾便无异于失宠。 齐纴有孕后却未改性情,对密史金仍是冷淡。那一日密史金朝会归来,竟得知齐纴已小产。 密史金从前的子女皆被渠丘於斩杀,那时他几乎欲随他们而去,可见他多重视子嗣。齐纴小产后他夜夜宿醉,竟直至今日也未能入朝会。 齐纴的随嫁侍女是嫂嫂身边重用的侍女,她的话让我心痛难当。 她说,那两个侍妾的侍女轻慢齐纴竟到了当面羞辱的地步,她们讥讽朝廷不过是用她笼络密史金,她虽是齐氏女,却也是人尽皆知的罪逆之后。弘丘王妃不止弃她在上平多年而不顾,若非有武城公为她撑势,密史金早已懒怠见她。 我对她的愧疚令我不敢见她,未料及这竟是她婚后深刻痛苦的根源。 齐纴性情迥异于他的亲人,也曾与我极亲厚,但她的父母相继离世留给她一个“罪逆后人”之名,兄秭在上平亦是皆死在我的手中,这样的摧折之下,再率性的孩子都会变了性情。 “凭空落下的婚事,于阿纴而言已太过残忍。”我压不住郁气,惟有长叹出,“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因我失子,我已亏欠她太多,可我不敢去见她劝她,惟有盼着他们夫妇情好。” 霍鄣揽紧了我,“你以为,旁人看来你我间,如何?”他笑看着我,“夫妇间的事,还是留给他们夫妇。他们间或许一如你我,她的心,终还需密史金去解。” 可是已这么久了,密史金这样委靡,如何能解阿纴的心。 “密史金不会自困过久。”他抽手展开一道章表,“他知晓自己当做什么,你放心。” 我一时了然。 密史金要面对的并非仅是□□与子嗣。他虽得霍鄣重用可终归是外族,平日里暗中非议之人多矣,他这样颓废不知会被人私下如何鄙薄。已入了中土朝堂,他便不会甘受鄙薄。 他读章表比往常更快些,眉目间忧色沉沉,我道,“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他无声一叹,将我环得更紧些,“没什么大事。” 我苦笑,这一句何需问出。朝中哪一日无事呢,若当真有一日没有事,那便是真正的大事。可我却希望会有那么一日,没有章表与战报,他可以这样拥着我,静享夏夜里稻香蛙鸣。 我倚于他的肩头,手中把玩着他玄色简袍的襟口。成婚未久的一日,我曾笑言,在家里还要穿得那样庄重华贵,半分家常的气息也没有。那日后他在家中便只穿这玄色,玄独居五正色而上,天道即为玄,我亦只喜欢看他穿玄色衣。 长久的静谧后,他终究还是叹出,“近年来太学与郡学所举良才皆为博达而笃志之仁士,但目下仍无他们可施才具之地,远不能遂你我当初所愿。” 自孝成皇帝起,亲贵官僚间浮华之风日盛,良田美宅香车宝马还不足,连府中有几个美貌的侍女都要攀比出先后。 前些日御史丞胡益纠举多名朝臣的府邸与车乘僭越,霍鄣有心再度整饬吏治。但是,他在战场上能无往不胜,可在官场中不能如战场上杀伐。虽国柄在手,此时仍需徐缓治之。 罚秩乃至罢官并非长久之计,可河冰亦非一日之寒可结,若想根除积弊,还需许多时日。 朝廷的察举征辟是许多高门的兴盛之道,大幸的是,并未引致前朝曾有的强室之祸。亦是因着察举征辟,这些年来许多州郡的吏治极败坏,此前有意令哥哥去江东理算赋亦是欲触一触那些败坏之处,只是已近整年了,哥哥仍未能出京。 哥哥往江东只是一时之策,而兴太学与郡学以待来日革易官场贪弊与不为是从前霍鄣定下的长久大计。可此事已五年有余却收效甚微,他已有意另寻一个能够广泛选拔良才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