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是累极了,倏忽已入梦。子时已过,我立于衍明殿外毫无睡意。 方才一时想起赵珣曾嘱我照顾他,我几乎要脱口问他我若被广阳王制住他会如何救我。他令我去迎广阳王,便是没有他那句叮嘱,我亦无法再似过往一般将自己孤身现于敌人眼前。 若无伍敬信,外人知晓我在宫中便可轻易引出祸事。 明日广阳王如何向朝中诸人解释今夜之事,哥哥会如何应对?我令华袤去周桓朝府上,他必会猜透我的隐意,霍鄣不久便会知晓,但他又会如何应对…… 秋风飒飒寒彻骨,近年霍鄣一手掌控上骁军,广阳王在京中筹谋了多久…… 不!广阳王不会在他的眼下密谋多年不被觉察,他一定备了应对之策,是谁?仅一个周桓朝未必能掌控,他留在京城的还有谁? 一抹人影极快靠近,伍敬信俯身道,“王妃保重。” 我整一整心神,稳声道,“将军今夜为何在宫中?” 他并不拘谨,“陛下未染疾时曾召末将随侍投壶数日,亦留末将宿直宫中,故而末将已数日未出宫。今夜巡视禁宫防御,更不敢懈怠。” 我只是微笑,“今夜不会有事了,你且去歇息。” 伍敬信应声转身,我略一凝神,总觉得他的声音仿佛是听过的,“将军请留步。” 他回身拱手,“王妃有何吩咐?” 敛眉细看,此前我未曾留意,而这一刻愈发觉得我从前定是见过他。伍敬信被我看得有些局促,我迟疑开口,“将军今日与我初见你那日,似有不同了。” 他肩头微沉,已复了原本的容色,微笑道,“昔年厚载门内与中尉同迎武城公府府卫入宫之时,末将所见的王妃也与今日不同。” 原来是他,我不由得笑了,“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外殿合衣伏案浅眠,醒来时东方初亮,对镜细辨,眼下一片乌青。 衍明殿外清新晨风稍拂去了些倦意,伍敬信眼下亦是半圆乌青。我失笑,他亦笑,仍是那句,“末将不敢懈怠。”他顿了顿,又道,“末将昨夜暗查宫中长辰卫,一十三人有异状,末将已将他们监起。” 我点头,“将军有心了。” “有一事我疑惑多年,还请将军为我解惑。”昨夜未出口的话终是不能忍下,我看着他道,“当年田氏谋逆,将军为何没有寻畿卫相助,反而去了武城公府?” 即使是早猜到了其中内情,我还是要听伍敬信如何说,若他肯说出真相,我便可信他几分。若他对我有隐瞒,便是不可留了。 我的目光半分不移,伍敬信更是无丝毫异色,按剑道,“田氏为皇位而谋逆,虽有长辰卫可保长辰宫无忧,但宫中尚有三位皇子,其时敌我未明,末将奉命彻查不敢有疏。” 彻查的未明之敌,他指的是畿卫还是哥哥?若是哥哥,那么哥哥便是被他挟入宫的。放任哥哥在宫外,不如挟他入宫,将他的倚仗断在宫外。 那些年里哥哥究竟经了多少事,他又瞒了我多少? 他苦心不让我知晓,我便只作不知吧。我垂一垂眸,复看着他微笑道,“伍将军,你我并非仅在厚载门见过一面。” “是。”伍敬信又行过一礼,“昔年延清殿中江氏不恭,末将领郎卫随护先帝。” 原来赵珣惟一一次携郎卫往延清殿,便是他亲率郎卫在外。那日我并未留意郎卫,我又不过是试探着一问,他若不与我说,我定不会知晓。 我只看着他不语,他思索片刻,又道,“鸿台殿外。” 我却是一怔,鸿台殿外么?我细细看着他,我在鸿台殿外见过的长辰卫…… 竟然是他!那个监看着我将毒酒送与田氏的长辰卫,竟然是他! “将军既是先帝至信之人,陛下由你护卫必是稳妥的。”我笑道,“广阳王将入宫,我便不阻扰将军了。” 至他的身影消尽,我仍收不回笑意。便是霍鄣许他领卫尉,他终究曾是赵珣信任的人,他会不防范我?这长辰宫中,仍处处是赵珣的旧人。 自扶祥殿梳洗归来已过了朝会时辰,广阳王自衍明殿内殿步出,悠然笑道,“王妃可是一夜未眠?” 我俯首微笑,“殿下又识错人了,奴婢是从前侍奉孝慈皇后的容鸢。” “是,容鸢。”他仍是那般笑,“陛下痘症未愈,还要劳烦你照拂。” 长辰宫内人声渐起,他远远一望,轻笑道,“长辰卫怕是不能顾及宫中周全,本王已向陛下请谕,调府卫入宫相助长辰卫彻查宫人。” 我心下了然,他势必要将我扣在宫中,有我在他手中,哥哥不会轻动。午膳时分伍敬信入衍明殿报,广阳王将府卫尽调入宫,又将六百余宫人迁出。 咸平始年,长辰宫尚有宫人万余,田氏谋逆后只余七千。光兴初年,后宫只余孝慈皇后与姐姐,皇帝仿孝明皇帝仁政,又放出宫人二千。如今广阳王再次迁出六百余宫人,若他还要再迁,这长辰宫便近是空了。 往延清殿去为姐姐备衣,广阳王的府卫随得紧,出衍明殿不过百步已几番催促我。 宫人面覆布巾行色匆匆,痘症虽出过一次一生都不会再染及,但仍是深宫内外闻之色变的恶疾。太妃与皇后已离宫,而这些宫人,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生死。 荣华虽在天,死生亦有命,不过如此。 去往延清殿却是被引着取路上清池边,我不愿靠近返身去寻常走的路,却听身后有一声怒斥和杂乱的脚步声。再转过身,一个小宫女被反扣着手拖走,脚边倒着的茧壶已几近流尽了水。 我唤止府卫上前拾壶,却见宫女满面惶恐,瘦小身躯剧烈颤抖,请罪不止。我心下不忍,轻叹着扶起她,柔声道,“你明知私取上清池水乃是大罪,为何还要如此。” 想是因着府卫未再相阻,那宫女稍轻了颤抖,泣道,“奴婢的姐姐方才突然发热,怕是染了痘症。奴婢听闻上清池水能治痘症……奴婢想取些回去给姐姐医病。” 那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面色极是苍白,一双眼红肿着似哭了许久。我喟叹一声,“你姐姐出过痘么?” 小宫女缩着身轻轻点头,我缓了缓气息,道,“那便不会是痘症,你姐姐想是着了凉,用姜煮了汤水喂她用下,或许发一发汗也便好了。” 身边有广阳王的府卫,我也不能多说连累了她,便将壶交与她道,“回去吧。” 那宫女忙接过壶退离,却不过数步又折了回,自腰间取出一方布巾,怯生生道,“这布巾是新的,姐姐可用来覆面。” 我接过布巾,涩然笑了,万想不到此时宫中最关心我的竟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小宫女。 宫内外已知皇帝出痘,这衣物又总是要经旁人的手给姐姐,还是不送去沧囿的好。 返回衍明殿候了一日,宫外仍传不进话来。皇帝病情陡重,已昏睡了许久。不见有太医入宫,杨符忠被药炉漫出的黑烟熏得泪流不止,对我愁道,“这是今日最后一剂药了,华太医再不来,陛下汤药就要断了!” 忍无可忍! 我拂袖怒喝,“去请广阳王!” 广阳王本就在宫中,不过片刻便入衍明殿,我抿了抹浅淡笑意,“陛下今日尚未诊脉,殿下可否召太医入宫?” 他仿佛初醒一般,连连抚额,歉然道,“是本王疏忽了,本王这便去宣。” 不过半个时辰,我喂了皇帝服药,却见了许太医进殿膝行上前,“微臣许贤玉为陛下请脉。” 我大怒,甩手将汤盏摔在他面前,飞溅的碎片直将他脸侧划出一道血痕,杨符忠借势怒道,“平日都是华太医侍奉,你如何得知陛下病势,快去请华太医!” 许贤玉小心侧目向广阳王,懦懦道,“华太医在内廷监为宫人诊查痘症……” “放肆!你竟因我等卑微之躯误了陛下圣体!”杨符忠一掌击在他面上,“尔等如此惰慢,拖出去立斩!” 长辰卫应声而入,许贤玉惶恐万端,挣扎着连连请赦。 “且住!”广阳王还是出了声,“近日宫中少不得太医,令他去照拂宫人便是了。”他横一眼许贤玉,“还不去请华太医!” 我不作声,许贤玉惶惶且退且道,“殿下息怒,微臣即刻去请。” 再见华袤已是入夜时分,一日不见,华袤面色惨白,身形亦有些摇晃。 我忙上前一步,他惨然一笑,轻轻摇头道,“殿下并未为难下官,有劳王妃挂念。” 自医治峣儿成名之后,华袤如何受过这样的苦楚,我长长叹息,“那便请太医为陛下请脉吧。” 诊脉,煎药,我命杨符忠服侍皇帝,我将华袤送出衍明殿,“太医可知晓宫外形势?” 华袤摇头,“下官昨夜归家便被囚住,今日直去了内廷监。” 我道,“我今日能召你前来,想来以后广阳王不会为难与你。” 华袤思量片刻,道,“武城公已将两府安置妥当,下官归家前见过周将军,他只说请王妃放心。王妃若是忧虑宫外,下官再去打探……” “不要!”我倏地抬手,“不要去,容我再想想。” 广阳王府卫之数终是不多,我若借力伍敬信出宫是极易的,只是,目下我还不能出宫。 “你父亲几次救我,为了他我也不能许你去冒险,况且,”我望向内殿,“况且陛下离不开你,你今日起便留在衍明殿,我不敢许旁人对陛下用药。” 华袤再度默然,又道,“陛下这病……再过十日若能痊愈便好,若是不能,王妃还是早做思量。” 早做思量,又是早做思量。昔日赵珣病危,他的父亲也这样对我说。 不过数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