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六章 恶疾(下)(1 / 1)皇舆首页

许久,他的唇角有嘶哑低喃溢出,“君父……”  我惊喜,忙取过备好的汤药喂下,他只吐出少许。  皇帝服下药便不再梦呓,眉头却是紧凝。他将行冠礼,略显了英气的面庞近年愈发像赵珣了。  霍鄣不在京城,皇帝出痘之事一旦走漏出去不知会否有人借机生事,宫中又难保没有外面的耳目,此时我若有所动作被外面觉察,反而是欲盖弥彰。  可是峣儿尚未出过痘,姐姐身子又弱,若是他被染及,姐姐一急之下再病倒,我分神于衍明殿与延清殿便更易出差池。  目下只能求稳,以待霍鄣回京。  我拧着浸水的巾帕,“陛下病了多久?”  杨符忠忙趋近了,道,“陛下前两日便发了热,初时陛下以为只是受寒并不许奴婢宣张,连皇后那里也不许去禀报。皇后这两日来问安陛下也不见,奴婢恐陛下伤了圣体擅自请了华太医来,不想陛下竟是发了痘症。”  我轻手擦着皇帝的掌心,微微扫一眼杨符忠,“陛下不过是饮食不当以致乏力,何来痘症?衍明殿人多口杂,可是华太医进宫惹了是非?”  “奴婢失言!”杨符忠忙道,“陛下素来圣躬安泰,近日也未有误过朝会。陛下以朝务为先不流连于后宫正是上主之举,并非冷落了皇后。华太医入宫仅是寻常请脉,衍明殿上下尽知。”  我重浣过手,只道,“中官侍奉陛下多年果然最知陛下性情,如此,陛下便由中官一人侍奉,宫人不必入寝殿扰了陛下安歇。”  杨符忠一震,忙道,“奴婢明白。”  我拂衣强撑起身,“我去扶祥殿更衣。”  出衍明殿,华袤快步近前,轻声道,“陛下的痘症发得急,入夜出痘时只有微臣与杨中官侍奉在侧。下官恐生变故,此事尚只封于衍明殿内,皇后那里下官送去的安神汤能拖延几日,只待王妃示下。”  不同于华庭,华袤的敏慧心性更适于长辰宫。我只道,“你先照顾着陛下,诸事必当先与杨符忠商议过再施行。”  姐姐早已歇下了,疏桐素妆迎出,我止步于殿门之外,“代我问与姐姐,她与峣儿是否愿往沧囿小住几日。若能明日出宫,还要与皇后同去。”我压低了声音,“峣儿还年幼,请姐姐好生斟酌。”  疏桐原本困惑听着,至最末一句已是容色大变。  她再归来时只停在我身前数步之外,恭声道,“太妃说沧囿秋景极美,明日会请皇后同往赏景。”  姐姐已解我意了,我长长缓了气,复看一眼守夜的内监。疏桐忙道,“今夜有宫女发了夜游症误至延清殿被宫人看到,奴婢一时不察,那宫女走失。奴婢会命那两个内监去寻出发症的宫女,断不许再搅扰太妃安歇。”  星光已然微隐,霍鄣离京日久,我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地,是否也是彻夜未眠。重回衍明殿半倚在榻边探着皇帝的额头,双眼也是沉沉了。  恍惚间仿佛是霍鄣在唤我,他的声音那般飘忽,似远于天际。  忽觉掌心一动,我猛然惊醒,皇帝双眼微张,“王妃……”  我喜极,忙取了巾帕拭去他额头的汗渍,“上苍保佑,陛下终于醒来了。”  皇帝虚弱一笑,“朕有些口渴。”  我忙唤进华袤与杨符忠,诊脉煎药,服侍更衣,至天色大亮,皇帝再度睡去,终于安稳不再梦呓。  叮嘱了杨符忠照看皇帝,我再出衍明殿,华袤随在身旁低声道,“幼儿的痘症易医治,可成人出痘反而危险。陛下病势沉重,下官只能尽力而为。”  我整了整衣饰,回望了皇帝,“许久不见你父亲了,他可还好?”  他恭声回禀,“谢王妃挂念,家父前月旧疾发作,有家姊归来照拂着,无甚大碍,劳王妃挂念。”他停了停,“家父近来含饴弄孙,已许久不问医事。”  华庭不问医事的根由并非因着华袤的一双儿女,此事我知晓,霍鄣亦知晓。当年华庭归乡大祭,祭礼后他与长兄的争执幸有襄州刺史廖蓟左右周全,否则萧墙血光难避。  他的长兄斥他与华袤以医事趋奉皇室权贵,辱及家风,竟执刃以自己的性命逼迫华庭许诺留于家乡。心痛意冷之下,华庭归京再不与长兄往来。  华庭归京非因不舍京中的繁盛,只因他毕生所求尚未功成,他不舍中道弃之。而他至今不问医事,亦是痛于兄弟情裂。  我叹道,“伯父当世医道大家,为了苍生黎民,苦了他了。”  衍明殿外,日光耀目。我微蹙了眉,“听闻沈子这些年所集散佚文典中有些医书,你择日去问一问,或许能助伯父一二。你的家乡还有廖蓟和他的父亲,你的伯父便是厌恶权贵也未断去与廖蓟一家的旧交,有廖蓟在,他总会明白你们的苦心。”  华袤退了一步,笑道,“廖刺史亦是下官兄长,下官信他。”  有一可信之人是幸事,他亦是我的可信之人。我近日不能出宫,宫外又有太多牵绊,于是道,“颐儿近来常念着哥哥,你去请哥哥入王府将他与王府中人尽接去武城公府吧。”  他只道,“下官会在武城公府外留下药方,断不会使病气入府。”  我笑一笑,“药方也送一份到周桓朝府上,只告与他近日须当珍重。”  皇帝近年屡有治国方略,霍鄣尊他,却也只是听任那些略急切的方略随着时光消尽。连他的终身大事都是霍鄣与我一手左右,这皇帝,他做得比赵珣还要低屈,终究是我辜负了他。  霍鄣如今不在京中,我更不能容许他此时出事。  今日不朝,早膳后姐姐亲往谧秀殿请皇后,又遣人来衍明殿请过谕,午膳过后便动身。因称是往沧囿赏景,也邀了京中几府的女眷随往。皇后与太妃的仪仗怡怡然出宫,诸事如常。  我入宫当夜,姵嬿换过我的衣饰出宫去了京郊别院,杨符忠看住了衍明殿的宫人,对外亦封住了我在宫中的音息。  皇帝进得下药也睡得沉稳了,我心下稍安,终有心力在外殿用了些膳食。未毕,杨符忠匆匆出了内殿,我忙起身,“陛下醒了么?”  杨符忠喜道,“是。陛下醒了,宣王妃进殿。”  皇帝面色已转霁只是仍旧虚弱,他将杨符忠遣出,强撑着身子坐起,“又要劳烦王妃了。”  我见他撑得辛苦,小心扶起他,抚一抚他的额头,“先帝曾嘱我好生照顾陛下,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皇帝面颊又泛了红,他迟疑少时,道,“你出宫吧,朕是恶疾,莫要染及你。”  “无妨。”我浸了布巾擦一擦他额头的汗,“我幼年时已出过痘,不会再染上的。”  他接过布巾捂一捂脸,闷声道,“朕此番出痘还是瞒着外面为好,免得有人生事。朕素来强健,又有华太医在,不过几日也便会痊愈了。”他递过布巾,“太妃体弱,九弟又年幼,送他们与皇后出宫避些时日,待朕痊愈了再迎回宫。”  好在他的思虑与我相同,我笑道,“午后太妃与皇后已往沧囿赏秋景去了,如此,便请她们在沧囿多留几日就是。只是她们此次出宫实有些仓促,我也怕外面会有猜测。”  “不会。从前江氏每入秋总会有一二次一时兴起去沧囿小住数日,便是久居沧囿,也不过是稍备过两日而已,京中女眷都是知晓的。”他长长吁过,道,“但皇后入宫未久,朕忧她会多思。温安行事妥当,便令杨符忠遣温安去传谕,不要提及朕的痘症,不要令皇后惊忧。”  帝后大婚不过数月,宫中每每传信回来,皆道是夫妻相敬相亲,他也再未有召宫女进御。  每闻他们夫妻情好,我便会轻了些许愧疚。  他勉强直一直身,忽道,“姑母,当年你为何不入宫?”  我恍惚怔了怔,避开小痘轻捏了他的面颊笑道,“我说过,先帝并无此意,陛下不要听信他人传谣。”  “是么?”他缓缓道,“朕以为你是怕长辰宫会拘束了你。君父……他不喜入华阳殿,我几次听到君父斥责她太过严厉,要她效仿母亲的贤德……”  我微微一愣,方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轻咳了片刻,低喘着道,“君父说母亲生前最喜木兰,每至花开时节,母亲总会每日在树下许久不舍离去。君父曾欲摘一支为她簪发,可她却不舍木兰离枝败去。华阳殿虽也有木兰,君父却道再不似当年一般望之便心宁气静了。”  皇帝神情漠然,“她主位中宫,不止不知增益德行却行巫蛊这等污事,若非君父仁慈,她早已被赐死。”他仿佛是倦了,移一移身道,“你恨她么?”  恨么?  后宫中从来没有至真至善之人,聪慧能如何,无奈又如何,为了权利,甚至为了生存,纵然最初有纯厚心性,那纯厚也会被后宫漫长无尽的岁月磨得再无分毫。可怜,亦可悲。  我不知江氏对赵珣情深几许,但即使用了巫蛊这等鬼蜮之术也只是对着旁人,她并没有伤及赵珣。  可她偏偏是江衷的女儿,被江亶拖入妄念无力脱身。  若她不是出于江氏……华袤着意调制的药香稍解了殿中的沉沉郁气,我只是轻道,“她很可怜。”  他掩唇轻咳过,“她那样羞辱你甚至要你的性命,你却不恨她?”  “不过三十笞杖而已,便是当真打下来我也捱得住。”我轻声笑了,“她是皇后,我一介外臣之女又能左右得了什么,躲不过便受着就是了。”  身为皇后,她这一生惟一走错的一步,是那一场巫蛊之祸,而不是那些辱言。我擦一擦掌心的薄汗,只道,“她只是糊涂,若一张祝祖帛书便能夺去人的性命,这世上早已没有刀剑了。”  他再不言语,目光飘忽着默默出神,少时便又沉睡。他委实还年少,当年的是非纠葛他并不能领悟得通透。  我不是君子,不会因辱言而自去性命。  巫蛊又何足惧,我不信,那便伤不得我。她信,却是伤了她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