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还有一个安平长公主。 那位赵珣的唯一公主,未及笄时皇帝便道待得吉年吉日由他亲自为长公主择定婚事,而这几年里都没有候到他要待的吉年吉日。 相较于临川县主,她确是更恰当的人选,但是,以长公主许亲断不能由霍鄣提出。 “可是这长公主出关,总会让人想起前朝公主和亲。前朝哀帝之前那几位曾有和亲之举的帝王虽是以和亲韬光养晦蓄抗敌之力,可当年人看来仍是至极的屈辱。我们目下亦受此困,”我叹道,“可否在高门中选出合宜的女子赐封为公主赐婚?” 语毕,我一时怔怔。 当年我受赐封为广陵郡主,得到册书的那一刻,我是何等惊惧于或许会赐婚于异邦。 那时我不能自主,而此时,我竟会这般轻易地说起将我曾经的惊惧置于他人。身处之位不同,所思之事亦是不同了。 “前朝公主出关为和亲,我朝长公主岂会受这等屈辱。”他合住我的手在掌心,“而你之前虑,我亦不会使今人再陷。” 我长长吁了,他从来都知晓我在想什么。 他轻笑了笑,又道,“那都部,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 犹如天地元气骤分,这几日我想的都是和亲,却已忘了都部求亲的本意。山阈举全国之力陈兵于边境,他是惊惧。 我笑叹了,“都部为贺连王已三月有余,这百余个日夜里,我想他初时只欲借中土之力御外侮,可至今时,他应已惊惧于恐会失国。” “坐观旁人身经苦难从不会真正觉得痛惧。”霍鄣按一按耳后,“他便是已苦撑千日,我们也必以己利为上,择时相助。” 我将案旁的灯稍移近了,“这百余日于都部而言何止是长如千日呢。当年我落水长清池,我被救得很快,也无性命之忧,只因着是事发于己身,便觉得每一次挣扎都极长久也是极艰难。而于旁人看来,不过是疾行十余步的时长而已……”一时想起沈攸祯,我脱口道,“此事如何处置,大鸿胪署可有进言?” 霍鄣长叹过,“我以为你已忘了大鸿胪署。”他自案首寻出一道章表交与我,“阿珌,这朝廷的九卿,你须时时记得。” 沈攸祯近日不在京中,暂代大鸿胪官守的鸿胪丞鲁谓不言和亲亦不言发兵,通篇看过,竟看不出他这道章表的要义。 霍鄣方才要我时时记得朝廷的九卿,亦是要我时时记得辨心用才。我不由笑了,“当言却不言,不言却非无为,这鲁谓确是沈攸祯的良助。” 霍鄣亦笑,“鲁谓的不言源于他的敏慧,来日苍邑关外,鲁谓亦可为朝廷的良助。” 我看他一眼,指着章表道,“你自当年往引漠关至今日已是六年,你还为苍邑关外选了谁?” 他这是早已为收苍邑关外诸国积力了。 “去备一间房,”他忽而笑道,“融儿已在途中,不日将进京。” 成州每半月送入京的军报已迟了两日,原来此次是霍融来送呢。我笑了,“融儿回来何需再备间房,与颐儿同室便是。” 在颐儿室中增了一榻,我又叮嘱郭廷为霍融备下平日里喜欢的吃食与衣衫。他是霍商之子也是霍鄣的血亲,不能厚此薄彼令他自伤身世。 霍融入京当日没有进城而是直入了武应关,霍鄣也是早早入武应关。入暮时分,我抱着颐儿迎出,霍融远远见了我已是笑了,至近前行大礼,“母亲安好!” 我忙扶起他道,“竟回来得这样迟,可用过晚膳了?” 霍融笑道,“尚未,父亲说母亲为我备了晚膳,只候我回家呢。” 他自我怀中抱过颐儿放在肩上,颐儿也不怕,只扯着他的耳笑不停。霍融吃痛,却是大笑,“气力再大些,哥哥教你挽弓!” 这些年霍鄣欲将他磨砺成将才又恐他只通兵事不晓事理,每年几次地叮嘱李嗣儒好生教导他,又常问他的课业。李嗣儒请了成州最具盛名的先生教他读书又亲自教他兵法,他又是极具天资的,去岁已凭一己之力为校尉了。 同用过晚膳,他二人入了书室,我至睡下也不见霍鄣回房。次日一早霍鄣入宫去,我梳洗初毕,霍融已抱着颐儿候在房外。 霍鄣虽已许他入书室,我也不好与他在书室用膳,于是便如昨日一般与他用膳。 霍融的容貌与霍鄣并不相似,气度却是相像的,在上平时已觉有几分,此时再细看,更觉有七八分相似了。昨日问过郭廷,他也道霍融的容貌更像他的母亲洛蘅。 霍商与洛蘅相识于投军前,霍商入军后洛蘅亦随了去。二人少年结发次年便有了霍融,只可惜霍商故去后洛蘅悲极伤身,数月后病故。洛蘅想是知晓霍商的秘事,她去前将霍融托付与霍鄣管教,不许他再走了他父亲的错路。 成州山川之清幽秀美为天下之最,霍融仿佛知晓我的喜好,一个时辰里,我听得神往。 霍融朗朗豪逸的性情与表哥极为相似,只是表哥与我讲述景致时总是闲闲坐着,而他却是在室中不住行走,这样大开大合的心性非在军中不能练就。 我将煮好的茶递过,他忙接过,“多谢母亲。” 我笑道,“我的表兄秦臻每年中总有四五月在外游历,改日他入京时你也归来,我引你与他相见,你二人定会成忘年之好。” 今日是朔日,霍鄣不会早归,我起身道,“我的兄长近日不在京中,你便先不用去武城公府。我也许久未见姐姐与峣儿了,明日我入宫,你与我同去,我亦会邀嫂嫂一并入宫。” 他似有惊慌之色,我忙笑道,“你这些年在外经了许多风霜,这次入京也当多歇息亦是养一养身心,午后让郭廷与你一并出去看一看京城风物,不必急于归来。” 霍融这一去便是半日,归来时他与郭廷都是抱了满怀,竟尽是幼童的玩物。他回了房,再归来时手中多了两只木匣。 “不想在京中也没有选出合意之物送与母亲,便还是以此为礼了。”他打开一匣,“这是成州各县的县志,愿母亲不弃。” 这礼倒是新奇,霍鄣只立于身旁笑看着,我接过了笑道,“你有心了。” 第二只匣中是一叠手掌大的细绢,他逐一轻手揭开,“这是十枚落碧山主峰的树叶,自峰底起,我每行半个时辰便摘一片,又请教了城中匠人精心保存了下。我原怕母亲不喜山野之物,但见今日母亲听到落碧山时曾问过我主峰峰顶的景致,想来母亲亦会喜欢的。” 落碧山主峰极险,年少时庄逊曾说过与我去攀那座峰,我如何能忘记。 难得他有这番心意,我又是接过,笑叹道,“融儿,多谢你。”我看着满满一案的玩物,笑道,“也不为自己添置些。” 他清朗道,“我的所有皆有父亲与母亲为我备下,我无须为自己添置。” “先去更衣,”霍鄣轻笑,“今夜早些歇下,明日归武应关,不可误了时辰。” 我一怔,忙拦了道,“我已请谕他与我明日入宫了。” 霍鄣按了我的手笑道,“不急在这一时。” 目视霍融退出,霍鄣笑容不减,却是道,“阿珌,此时并非他入宫的时机。” 我已明了他的隐意。霍融不止是我们家的孩子,更是军中人。他须名正言顺地入宫,或负功勋,或负尊荣。 次日他二人早早出了城,我走近延清殿时便见杨符忠自正殿出,身后的小内监足有十余人,相距得远倒看不清奉的是什么。 待走得近了,杨符忠行了礼侧身指一指身后,“昨日江东新贡的织锦送进宫,陛下着意吩咐尽着太妃先选。这些是太妃选下的,正要送到各府去。王妃的那一份还在太妃殿中,太妃道还要请王妃看看合不合心意。” “有劳。”我一一抚过织锦,微紧了眉道,“总觉得这几年织锦的用色与式样都老成了些,不似前些年的明艳。” 从前宫中每有各地新贡的织锦,孝慈皇后与姐姐都会召我进宫择选分赐给各府,孝慈皇后去后姐姐也会与我一并择选。今年接连忙着颐儿与都部求亲之事,倒是忘了。 杨符忠躬身道,“正是。陛下吩咐过织锦多是外赐,必要庄肃得体。” 我侧首扫过一眼,笑道,“还是陛下细心。”我在最后的几个内监旁停步回身,“临川县主的可备下了?” 杨符忠随在身后,止了步,指着走在最前的内监道,“已备下了。”又指着最末的三名内监道,“可用作制衣的织锦已尽外赐,这些是收起的,太妃道是留作宫中平日用度。” 我点一点头,“这匹织锦是迎春的花色和暗纹,一并送去顺阳王府。”说着取过最后一段湖蓝色的织锦搭在臂上,“这流苏花的暗纹绣得精巧,长公主自幼便最喜爱流苏花,便与太妃选的一并送至长公主府去。” 杨符忠忙连连道,“幸而有王妃。昨日乔博士难得入宫,陛下入明德殿前道不晓得长公主喜欢什么令奴婢听太妃之意,但方才太妃亦未选出合意的,也命奴婢去回陛下。幸而有王妃,否则奴婢可是为难了。”说着向奉着盘的内监连连挥手,“还愣着,快送去长公主府。” 我看着杨符忠遣内监往各府送织锦,内监尽离去,杨符忠只一人躬身站在我身边。我静静笑道,“中官有话只管说。” 杨符忠忙道,“奴婢不敢。”又沉默了许久,方道,“前次宫中有内监为祸本是奴婢督管不力,奴婢明白若无王妃的力保奴婢不会今日还是这内廷中官。自先帝时至今上,这些年里奴婢时刻不敢忘王妃庇护之恩,奴婢低微,愿以绵力助王妃看管好这后宫。” “中官失言了。” 我远望乾正殿,身侧,杨符忠似微直了身,又慌乱拜下,“奴婢失言,王妃恕罪。” 转过身,我未扶杨符忠,亦向他深拜,“中官侍奉二帝,我不敢妄为问罪。但请中官万不可再失言,否则,我唯有向宗正、太常与廷尉自请僭越之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