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星辰隐,不复初来景。 霍鄣自案后起身,“此地不便沐浴更衣,你净一净面。” 清水微烫,除去了面容的黏腻,亦稍解了些倦乏。霍鄣取进一碗清粥,“只剩下些蒸黍,已烫热了。吃过了郭廷送你去关内驿所,那里已备下沐汤,秀堇亦在。” 房中的五座方炉驱尽了夜寒,我囫囵着咽下,“你吃了么?” 他却将我抱起置于案,低笑道,“比你多一碗。” 他褪去我的鞋袜时已紧锁了眉,我探身一看,微肿的双踝有几处青紫瘀痕仍透着星星点点的鲜红,想是下山时撞到了山石,而后长久的疾驰也不宜于恢复。 看到了,始知疼痛。 他站起便要转身,我忙拉住了,“算不得什么伤,三两日也便消了。天将大亮,你还是先歇一歇,我这便去驿所。” 理过衣装,他又将我拢入风氅送至房外,轻抚过我的面颊,“你好生歇一夜,明日午前我们便回阙墉关。” 驿所内沐浴更衣,夜漏将尽,我却了无睡意。 我至亲的父亲,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性,他在谋什么?他还会归来么?他会何时归来?而他归来时,可当真会有滔天风波? 我再不愿受人制控仍还是走到今日,已走到今日,我还能走去何处? 霍鄣此行并非仅因和赫此前的寻衅,他更是要借机将北境的防御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北境军是牵制京城最要紧的助力,亦必会是父亲要争取的。目下庄尚不会在北境太久,若霍鄣一时择不出更好的人选,必是庄逊代庄尚守阙墉关。 我怕庄逊会死,却更怕他会裂毁霍鄣在北境的战策。 若庄淇在京城,可减轻霍鄣对庄逊的防范,亦可令庄逊有所顾忌。 双踝有撕扯的疼,心口仿佛有一只手拧压着不得喘息。我终还是要利用庄逊和一个孩子,利用了他们,却是为了防范父亲。 重创和赫士气大振之下,霍鄣请旨进封庄逊为平虏将军,并加封庄尚为定方公于岁后回京颐养天年,随霍鄣北巡的两万上骁军留在阙墉关戍守边防。 庄逊不是庄尚,虽留在北境却失了北境首将的名权。西北引漠关有王埘辖制定庸等地,平州的广定、上宁与□□关有平州都尉周辰初,乌州在窦承璲手中,庄逊掌控的阙墉上靖二关何等紧要,许了庄逊在北境,霍鄣亦必会再留一员至信的武将在北境,或是冯霈,或是陆廉。 冯霈长于袭,陆廉长于守。霍鄣目下欲稳固边防,他应会许陆廉留在阙墉关,一步一步将阙墉与上靖二关收入己手。 自归于阙墉关,他偶尔提起庄逊都是神色如常,再不试探我,也不问我在那夜与庄逊说了什么。 我将往上靖关途中遇到的肃罝细述与他,他凝神听过,“渠丘於多年里为乌达忽阿木所厌,其兄弟与和赫诸王亦恶其极深,但此人深谙中土风物机变莫测,是和赫王族中少有的大器。强敌难求如知己,他日若能与他交手是我的幸事,可若他为和赫王必将是中土之大厄。中土务将他困于大漠,不可使其握军,更不可为和赫王。” 他看着壁上所悬的此战的战图,伸手遥指和赫族的祖兴之地,“他是和赫人,有着和赫人致命的死穴。而他自身,亦有死穴。” 他也疑心那人是渠丘於。 监看渠丘於的侍卫回报,肃罝确是去了沂安。衡樟先生在沂安讲学七日,他亦听了七日,但离沂安便失去踪迹。 而那夜所遇的和赫人因没能留活口,我们只知是往上靖关去的探马,却不知是出于王庭还是和赫的哪一个王。 午膳时,郭廷匆匆送进一道传书,霍鄣展开时面色骤然一凛,他抬首看向我,“太后病重。” 我离京不久,庄太后骤染风寒,几服药下去病势本已好转,却在十数日前陡然沉重。两日后再度收到传书时,这位天下至尊贵的女子已为京城萧瑟秋风相伴长逝。 这几年里北境战事频发,军务不容懈怠,霍鄣有意重整边防,午间定下暂不归京,全军于阙墉关素衣为太后服丧,我亦将于次日归京。 回程之日定得太过仓卒,秀堇引仆婢备行装,我不能使霍鄣分出心神与我去远望阙墉关,唯能在行馆中静待归程。可是,伏于案头时睡时醒直至天边发白也不见他归来。 心中总不能安稳,我携四名护卫入关营,远远却见冯霈与两名校尉守在门前。 冯霈只向身后扫一眼轻轻摇头,片刻,郭廷启门。 远看着两名校尉抬出了一具麻布覆住的尸身,看似已身首异处。 房中地石上的鲜血未凝,郭廷执剑出房阖上门,我将怀中物送入内室置于案,取了水送到他身前,“那是什么人?” 方才郭廷执剑的手上没有血,却是霍鄣指尖染了血,什么人会令霍鄣亲手斩杀? 他满目疲倦,就着水洗去血迹,“京中斥候。”他仿佛要触一触我的发,又是收回手褪去亦溅了血的衣,语中尽是忧虑,“此人出于丞相门下,你回去后要万分当心。” 丞相门下还好些,我笑道,“袁轼自诩国士,是国士,便不会对我一个妇人动手。” 我一时忍不住嗤笑。 国士者,以天下为己任,袁轼若为真国士便不会有这些年的行径,我所期盼的盛世也或许还能早些到来。时至今日,他在军中插入斥侯若只为监看霍鄣还算得是为君国,可若是有意插手军务,大祸不远。 他只笑意暖融,“冯霈会护着你回去,你们这一路疾行也要半月,他能掌控行速,你不必心急。” 他果然是要留陆廉。 我重盛了水引过他的手洗去他甲隙间的血迹,“我还有一个时辰便启程,你快去更衣。” 他只由着我逐一细看他的指,却道,“我还要出关。” 我一怔,脱口道,“你不送我?” 他竟是正色着看我,“随我进来。” 入内室,至长案前,霍鄣将一枚印信交入我的手中。 这是大司马印。 北巡前的望日大朝,京兆尹林显连同左冯翊与右扶风奏议,数年间尚书台初拟的诏旨须加相印与御史大夫印,二印齐备后再另行拟过加御玺而后发出。霍鄣同有先帝遗诏所赐辅弼之名,尚书台初拟的诏旨当同加霍鄣的大司马印,袁轼以武将无谕旨不得议政为由驳斥。 当日霍鄣并未入朝,朝堂激辩多时,林显言必称加印为敬遵先帝遗诏,一字不言议政。 林显素来持身端正,他的奏议亦是师出有名,袁轼终未能阻。只是即便已可加印,霍鄣仍不过问朝政,皇帝之下,看似仍是袁轼柄国。 霍鄣笑道,“朝中之事你只告与我便可。” 玉印似有寒剑的冷光,我轻摇了摇头,“太重了,我承不住的。” 手中极重的非是印,而是权。他已将触及朝政,最初的几步是何等重要,若我一时不慎,不止前路尽毁,更会殃及他的尊望与军权。 “袁轼为相十余载,署理政事之能便是汪溥亦不能及。”他扣着那枚印微微压下,“你这些日多看,多学,不必置言,只加印便可。” 胸中一时有陌生的热流激荡,我轻道,“我知,此时当屈己尊相。可是……” 他蓦地捏一捏我的下颏,“我在军中不需大司马印。” 侧首看过案中的另一枚印,这大司马印不同于定国大将军印,有他在北境,大司马印在边关也只不过是精美些的玉雕罢了。 我不由笑了,他总是知晓我在想什么。 他合握住我的手,“北境的叶落尽不过在十日之间,不出月便会大雪封境,你早些回京也好,我会在新岁前归来。” 总不愿分离,可还是要分离这么久。置印于案,我捧过那年制的冬衣,“北境冷得早,这冬衣你还用得上。” 霍鄣满目错愕,一手抚过衣襟,轻笑道,“原以为你未制。” “你不记得自己当年多可憎?我又何需千里迢迢送去。”我亦笑,展开冬衣,“试试看还合不合身。” 他眼角的笑纹深深,我看着他费力系好了,又是忍不住笑,“这一年在京城尊养着,难为你还穿得进。” “分明是尺寸不合。”霍鄣笑叹,又取过外衫,“好在并不防碍着甲。” 他的额上已见了薄汗,我忙将夺了外衫抛在一边又褪下冬衣,“也不怕穿出去被军士们见了笑你。” 北境的冬总比京城早上两三月,原想着或许在我未至京城时他已经能穿上这冬衣。可看他试了衣,我却无暇改过尺寸,又想到北境新岁前不知会否再起霜戈,更是心乱。我叹道,“你还会再出兵么?” 霍鄣低笑着穿好外衫,我抽手点一点他的胸口,“得了战报便能即刻巡边又出兵草原,你定是去岁便谋定了。”又佯作怫然道,“到了北境也半字不告与我便出兵,偏要叫我忧心。” 北境的危祸他能见于无形之时方可得此大胜,虽明知自己明智远不如他,我还是生了气恼。 他扣着我的手环在腰侧,“此次北巡,我以为你的心思并不在我出兵与否。”他低声浅笑,“二则,阿珌,今后你将不需我告与你。” 因这一句,归途中我再无闲逸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