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一章 边朔(上)(1 / 1)皇舆首页

凉月时而隐入密密枝梢,我紧扣着霍鄣的手,却几次跌倒。  山势平缓的一段,霍鄣将我拢至身后半伏下,“上来。”  并非不信他能负着我下山,我笑了,“你在前面慢些,我走得稳。”  并未经原路下山,至山脚,我早已分不出方位。霍鄣双掌扣出声响,至第四次,已可听到马蹄声。霍鄣教我看星月辨判方位时辰,至奔宵与晨凫到了身边已是子时。  我饮着水,“为何不学鸟鸣?”  霍鄣拿着糕饼苦笑,“你是当真不怕引了猛兽来。”  糕饼凉凉硬硬的,我只收起了,上马装作思索,“猛兽倒是不怕,只怕引来和赫人。”又四下看过,“冯霈还躲着做什么。”  霍鄣紧了紧缰绳,“他在阙墉关。”  我一怔,“是郭廷?”  霍鄣扬鞭笑道,“他已归上靖关。”  霍鄣策马在前,不时抬头看一看夜空。独自行走这几日里,我从未觉得可怕,而此时有他在前,汹涌而来的不止是身在漆黑山野中的惧怕,更有心中的惊怖。  自离开那处草舍起,他只一人与我,他竟没有携护卫!  我夹紧马腹狠狠抽了一鞭,晨凫吃痛,顷刻间已与奔宵齐头。  霍鄣侧首看我一眼,竟是在微笑,“深夜深山,策马不可过快,随在我身后。”  在山中兜转许久,出山后是广袤阔野,我们竟是进了草原!  深夜里的草原更是空旷寂凉,满天星斗洒下一地银光。耳边夜风呼啸,我忽而勒住马,昂首闭目深吸,胸腹中仿佛尽是清冷夜风。我一时竟自恨没能生出一双翅,这样的广阔天地,正是心中极致的向往。  抬眼望,星光不似方才明亮,策马回旋,东方天际已微微泛了青。  霍鄣下了马,挽了缰绳在手中,笑道,“下来歇一歇。”  从未这般疾驰过,双脚落地时始觉得腰身酸痛。汗漫天宇下,我与霍鄣挽缰缓行,气息渐渐平缓。饮水时,一只小兽倏然自脚边掠过不见了踪影,我一惊之下停了步,竟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身边霍鄣拍着正吃草的奔宵低笑,“山中也未见你这般惊怕。”  草原已是笼于耀目晨光之中,他的面容亦罩着一层金晖。我只觉双耳发烫,忙笑道,“山中那么多蛇兽,我是怕得不敢出声。”  他却是愣了,“我竟没看出。”  我看着他怔愣的模样止不住笑,“连你也骗过了,可见我装得多像。”  霍鄣轻笑转目,我亦看着起伏的小丘,叹道,“见过偃周山的豪迈气度,曾以为极美的太昭山竟如同这小丘般寻常。”  霍鄣笑道,“人无尽同,山亦如此。天下名山或秀或幽或险,从来都是独有的山色。便是同一座山,时节不同,亦有迥异的景致。太昭山之美已在你心中多年,你以为太昭山寻常只因此时在怀念偃周山,待再入太昭山,仍会觉得极美。”他牵过我的手,“天下至险的名山距京城不过两日的行程,来日若得闲暇,我再与你去攀山,如何?”  至险么?庄逊曾说,我若赢了他,他便与我去攀他家乡最险的峰。他家乡的落碧山,却是以壮美日出闻名天下的。  我笑道,“当年去上平,入峪通关前我曾远望过那处群山。哥哥少年时曾与萧歙同游那里,他们原本欲翛然往来访仙问道,却于主峰北望平川西观日落之时深深叹服山川之壮美,再无意访仙问道。我曾求过哥哥再往时许我同去,他却道那里太险,而我又是年幼,笑我未至半途便会放弃。”  “那里日落之壮美不及日出,”霍鄣笑道,“而至壮美之日出当在岱岳,我们可黄昏时分入山,登顶时举手可探天汉,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观日出。”  晨凫忽而甩鬃,我一时不察踉跄了,霍鄣忙牵紧了我手中的缰绳,以臂挡在我的身后,叹道,“你攀山时还算灵巧,我原以为你常攀山,竟是又是猜错。”  我稳了脚步,轻缓吁出。  往岱岳观日出……他欲往岱岳,会只为了观日出么?  我摇一摇头,笑道,“我家世居上平,先祖常入烟藤山拾柴摘果,有些事,是自始便在骨血中的。”我看一看身左远处的高山,“那是□□关?”  听霍鄣笑道,“我们是西行,□□关早已远了,若再快些,明日天明前可进上靖关。”  昨日在偃周山时当与广定和□□关极近了,我道,“从前阙墉关之外,和赫最常侵扰的就是□□关,可近来和赫却弃阙墉□□二关而几番探入上靖关,是为何?”  “□□关有上宁与广定为援,阙墉关这一线的防御又向来稳固,和赫数十年来非重兵精兵不敢轻易碰触。”霍鄣饮了水道,“可若迅破上靖关而南下,和赫东可向纵马中土腹地,西向更可至京城。虽说孝武皇帝之后上靖关只经一次战火,但险关安定过久常引祸事,和赫王庭或已将上靖关看作中土的弱处。”  心中隐有一缕怅然,此次北巡他必是意在弱庄尚之势,他会留下谁?谁又能坚守上靖关?  我上马与他并辔,侧首问道,“会遇到和赫人么?会不会遇狼?”  霍鄣引正了奔宵,笑道,“随紧了我,便不会遇险。”  昨夜的行速已是极快,白日里比夜间更要快些,霍鄣半身在前,时而取低洼之地时而跃上小丘,三个时辰里果然是平安的。  眼前阔天流云,身右远方那处断去了北向目光的青黛高地虽称不得山,却已是这半日里见过的最高之处了。  登顶时,霍鄣携过我的手游目莽苍旷野,边朔长风卷草,猎猎如旌。  茫茫草原蔚然壮阔,偶有雁鸣一荡。  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草原。  犹记初嫁生辰那日,太昭山冬景旖旎温柔,似有温热的清泉自他的掌心缓缓流入心间,他曾说,这片草原将是我的生辰贺仪。  西南望,依然是绵延的高山,我按着胸口缓缓深呼,“哥哥说自境土之外远观阙墉关可知其之雄险,我可以去看一看么?”  “好。”霍鄣目视着草原,却笑道,“阙墉关尚称不得雄险。”  我有些站不稳,欲坐下,却立即被霍鄣拉起。我知他的用意,只笑道,“从前天下第一险关当数七子关,听闻关口最狭处仅能并行七人,辎重车过时都要万般小心。”  “七子关临岭山傍涧渊,千余年间的兵家要地中,七子关之险仅逊于子长关。前朝厉帝为阻民军下令毁七子关,原本设于关内的数营所得的皇命再不是护关或驰援策应,而是尽去凿落山石以封关口。毁关一时阻了民军,却断去社稷气数。”霍鄣似叹惋,“孝明皇帝曾有意复筑七子关,至终未得成,天下再无七子关。”  我曾见过今人凭古卷述录所绘的七子关关图,险山峻岭中的一座城关紧扼住入平川的通路。自七子关毁,自关西东入平川需另择关塞更多行半月余。  七子关已再不得见,我亦难见子长关之雄险,而我向住多年的阙墉关外的异域景色想必一如眼前一般曛曛荡荡。我一手遥遥指向极目之处,“连牧羊都不见一只,好荒凉。”  “孝成皇帝延宁年间,阙墉与上宁一线外尚有边民居住,至庄尚驻北前,边境仅余烽烟。上靖关之北名为中土所控,也早已无民。”他的目光似已至天际,“西北千里砾漠之外有阏尔山绵延数百里,那里终年极寒,六七月时亦是草木稀疏。”  霍鄣笑意深深,“那里也有展双翼长于人的金雕,那金雕只筑巢于石崖,凶猛敏锐可轻易猎杀最奸狡的狐,狼亦惧怕。”  我并未见过那样的大雕,但听闻昔年曾有人费尽心思寻来一只送入弋阳王府,弋阳王精心养了整月,终究没能养得活。  振翼于异域阔天的金雕,如何能被笼驯呢。  没有中土竞秀争流之胜景,面前的草原舒旷远廖,一条窄流曲若银蛇,自脚下蜿蜒而出,远远隐入天际。日光自天边的云中透出,远山披光,似浮起轻云薄雾。  鸿鸣悠悠,霍鄣与我临风并立,“山南的阏尔人每岁冬狩会选出最勇敢的猎手,他的金雕即是当年的雕王。阏尔人驯的马可奔于山石间如履平地,生长于苦寒之地的牧民世代以金雕与马狩猎,冬狩后将雕王与群马贡于和赫,换取和赫人的护卫。”  我失笑道,“护卫?不过是和赫觊觎人家的好物罢了。”  霍鄣上马缓行,“阏尔人最珍贵的宝物不止是雕马,还有生长于寒水边的寒狐。寒狐奸猾狠毒,极饥时会咬死自己的幼崽果腹,牧民常常整冬也不得两只,总要七八年方能集当年猎杀得的狐皮制成一件裘衣献与和赫王。”他已渐敛去了笑意,“和赫疆宇纵深,较中土更为广袤却贫瘠,和赫与中土山水相接,中土的繁昌与内患在和赫人眼中早已全无遮蔽,十五年内,必将有倾兵一战。”  他语中忧虑深沉,我不由皱了眉,“和赫王族子孙振振却素来不相睦,他们的争斗始于刀亦终于刀,或许王族内的争斗会耗去一些他们的锋锐。只是和赫之战力终归胜于中土,几十万利刃悬于北境俯视中土,军防太过损耗国力。”  他只淡然微笑,“和赫部族逐水草而居,于寒恶之地食生饮浊练就成坚韧劲悍之性,乌达忽阿木为王近三十年,他的王子虽众,却唯有一个渠丘於怀雄心诡谋。但渠丘於虽非智小而谋大之辈,亦不过橘生北矣。”  “犯我家国者,必将家国所受屈辱百倍还与他。”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这片丰腴草原,“然,你我之家国,非仅四裔之内。”  他从未如此明言,我亦已了然。  从前大漠中更替的部族少有与中土相安无事,自和赫一统大漠,虽常有和赫王仅是求财,然而更多的是有逐鹿问鼎的野心。世事总有起落,孝明皇帝即位之后和赫频频内斗极少大肆扰边,却仍有孝文皇帝时兵锋直指京城。至后齐王与孝武皇帝重创和赫使边境了几年安宁,但近几代和赫王皆好战,不断挑起纷争。而这些纷争,亦是因着他们从未忘记先祖的来处。  不止是和赫,此前的南境诸部亦有此欲念。  然而霍鄣当年未效仿历朝对南境异乱攻而不取的旧法,反而一举将其划入我朝疆土,更将许多蛮部迁出山林,与中土人通婚事农。  他要的不是亡,而是收。  眼前北境防线的几处要塞中,□□上靖二关皆以地势之利扼守,唯阙墉关稍有不同。我笑道,“阙墉关北却和赫南通中土,何不效仿雁回在阙墉关外筑新城?”  霍鄣摇头道,“正因是要地,阙墉关不可仿雁回。阙墉关外地势开阔,若筑新城,新城便暴露于和赫人铁蹄之下,不止不能有防御之效反而会引来和赫来抢夺。便是新城与阙墉关间设防御事以助新城,和赫可自两面夹击轻易断去新城与阙墉关的连防,更会阻关内大军前行。二则,雁回不似代方令和赫弃之不甘,夺之乏益且腹背受敌,雁回若得稳固,便可助定庸与引关漠成犄角之势以护道州无虞。再者,修雁回并非仅为防御,雁回是旧土,失之必复。”  我仍是疑惑,“那为何不似引漠关一般也修筑几重城垒?”  “诸关之势不尽同,以阙墉之利,有一员能将足矣。”他缓缓一笑,隐有雄顾天下之风,“古书有云,和赫与中土同宗,和赫先祖远徙游牧,渐成与中土迥异之俗。且待他朝大定,远者许其居于旧地,不除旧俗。近者内迁,使之再不受贫瘠之苦。”  此为治世之谋,只是可惜了不能将这广袤大漠尽入皇舆。我挑眉看他,“草原中生长出的血脉终是与中土人不同,你不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王土之内便是我的族人,为何必有异心。”  这样坦荡而自负的话若是朝中旁人说出,必会引起如潮般的驳斥讨伐,然而自他口中道出,却是如此自然又笃定。  难抑心中的激荡豪情,我扬鞭策马驰出,“我只候着那一日!”